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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奔喪阻船兩睹怪像 對病論藥獨契微言(5)


  閑言少錄。那大晚上黃克強、李去病兩人吃過飯,稍停了一會,到了八點三刻,便一同到梅福裡訪鄭伯才,伯才已經在那裡久候了。

  彼此見過禮,伯才便開口道:「前天接到陳仲滂君來信,講起兩位高才碩學,熱心至誠,實在欽服得很。本該昨天就到泰訪,因為這兩日事體很忙,延到今晚才得會談,真是如饑似渴的了。」

  兩人謙遜幾句,便道:「今日得聞偉論,實在傾倒。」

  伯才也謙遜一句,又問道:「聽說毅翁尊大人瓊山先生有點清恙,這位老先生的明德,我們是久聞的了,總望著吉人天相,快些平復,還替我們祖國多造就幾個人才。」克強聽說,不覺眼圈兒又是一紅,說了句「多謝關切」。伯才也不便再撩他心事,便漸漸的彼此談起政見來。

  伯才道:「現在時局這樣危急,兩位學通三國,跡遍五洲,一定有許多特別心得,尚乞指教。」

  二人齊稱不敢。

  去病便道:「剛才老先生演說的,便句句都是救時藥言,晚生們意見也就差不多。」

  伯才道:「這都是空言,有甚麼補益!兄弟這時到底總還想不出一個下手方法,好生焦急。」

  去病道:「老先生在這衝要地方多年,閱歷總是很深的,據先生看來,中國近日民間風氣如何?眼前心上的有用人才想也見得不少。」

  伯才歎一口氣道:「這一兩年來,風氣不能算他不開,但不過沿江沿海一點子地方罷了。至於內地,還是和一年以前差不了多少。就是這沿江沿海幾省,掛著新黨招牌名兒的,雖也不少,便兄弟總覺得國民實力的進步,和那智識的進步程度不能相應,這種現象,還不知是福是禍哩!至於講到人才,實在寥落得很。在這裡天天摩拳擦掌的,倒有百十來個,但可談的也不過幾位罷了。至於東京和內地各處的人物,兄弟知道的,也還有些,兩位既留心這件事,待兄弟今晚上開一張清單呈上吧。」

  黃、李二人聽了,著實欽敬,齊齊答應道:「好極了,費心。」

  克強接著問道:「老先生德望兩尊,在這裡主持風氣,總是中國前途的一線光明。但晚生還要請教請教,老先生的教育、治事兩大方針,不知可能見教麼?」

  伯才道:「兄弟想今日中國時局,總免不過這革命的一個關頭,今日辦事,只要專做那革命的預備;今日教育,只要養成那革命的人才,老兄以為何如呢?」

  克強道:「不瞞老先生說,晚生從前也是這個主意,到了近來,卻是覺得今日的中國,這革命是萬萬不能實行的。」

  伯才聽了不勝詫異,連忙問道:「怎麼呢?」

  克強道:「這個問題,說來也話長,就是晚生這位兄弟李君,他也和晚生很反對。我們從前也曾大大的駁論過一回,那些話都登在《新小說》的第二號,諒來老先生已經看過。但晚生今日還有許多思想,好多證據,將來做出一部書來就正吧。」

  伯才道:「今日中國革命,很不容易,我也知道。總是不能因為他難便不做了,你想天下哪一件是容易的事呢,這個問題很長,索性等老兄的大著出來,大家再辯論辯論。但兄弟還有一個愚見,革命無論能實行不能實行,這革命論總是要提倡的,為甚麼呢?第一件,因為中國將來到底要走那麼一條路方才可以救得轉來,這時任憑誰也不能斷定。若現在不喚起多些人好生預備,萬一有機會到來,還不是白白的看他一眼嗎?第二件,但使能夠把一國民氣鼓舞起來,這當道的人才有所忌憚,或者從破壞主義裡頭生出些和平改革的結果來,也是好的。兩君以為何如呢?」

  去病聽了,連連點頭。克強道:「這話雖也不錯,但晚生的意見卻是兩樣。晚生以為若是看定革命是可以做得來的,打算實實把他做去麼?古話說得好,『有謀人之心,而使人知之者殆也』,如今要辦的實事,既是一點兒把握都沒有,卻天天在那裡叫囂狂擲,豈不是俗語說的『帶著鈴當去做賊』嗎?不過是叫那政府加倍的猜忌提防,鬧到連學生也不願派,連學堂也不願開,這卻有甚麼益處呢?老是想拿這些議論振起民氣來,做將來辦事的地步麼,據晚生想來,無論是和平還是破壞,總要民間有些實力,才做得來。這養實力卻是最難,那振民氣倒是最易,若到實力養得差不多的時候,再看定時勢,應該從哪一條路實行,那時有幾個報館,幾場演說,三兩個月工夫,甚麼氣都振起了。如今整天价瞎談破壞,卻是於實力上頭生出許多障礙來,為甚麼呢?因現在這個時局,但有絲毫血性的人,個個都是著急到了不得,心裡頭總想去運動做事,若是運動得來,豈不甚好!但是學問不成,毫無憑藉,這運動能有成效嗎?就是結識得幾個會黨綠林,濟甚麼事呢?運動三兩個月,覺得頭頭不是路,這便一個人才墮落的七八個了,豈不是白白送了些人嗎?更可怕的,那些年紀太輕的人,血氣未定,忽然聽了些非常異義,高興起來,目上於天,往後聽到甚麼普通實際的學問,都覺得味如嚼蠟,嫌他繁難遲久,個個鬧到連學堂也不想上,連學問也不想做,只有大言炎炎,睥睨一世的樣子,其實這點子客氣,不久也便銷沉。若是這樣的人越發多,我們國民的實力便到底沒有養成的日子了。老先生,你說是不是呢?」

  鄭伯才一面聽,一面心裡想道:「怪不得陳仲滂恁地佩服他,這話真是有些遠見。」等到克強講完,伯才還沉吟半晌,便答道:「老兄高論,果然與流俗不同,叫兄弟從前的迷信,又起一點疑團了。這話我今晚上還不能奉答,等我細想幾天,再拿筆劄商量吧。」

  隨後三人還談了許多中國近事,外國情形,十分嘆惜,越談越覺投契起來。黃、李兩君看看表,已是十一點多鐘,怕累鋪子裡夥計等門,便告辭去了。

  伯才問一聲幾時起程,去病答道:「禮拜一。」

  伯才道:「兄弟明天也要往杭州一行,今晚上將同志名單開一張,明天送上便是。」

  於是彼此殷勤握別不提。

  再說黃、李兩人到了上海之後,那《蘇報》和《中外日報》是已經登過的,況鄭伯才、宗明也曾和他會過面,這些新黨們豈有不知道他們的道理?為何這幾天總沒有別的人來訪他們呢?原來上海地面,是八點鐘才算天亮,早半天是沒有人出門的,所有一切應酬總是在下午以及晚上。恰好禮拜六、禮拜那兩天的下午,都是新黨大會之期,所以他們忙到了不得,並沒有心事顧得到訪友一邊,這也難怪。但是這禮拜六的大會,是已經交代過了,卻是那禮拜的大會,又是為著甚麼事情呢?看官耐些煩,看下去自然明白。

  言歸正傳。再說黃克強、李去病到了禮拜日,依然在上海悶等。二人看了一會新聞紙,又寫了幾封信寄到各處。

  吃過中飯,克強的表叔陳星南便道:「我今天鋪子裡沒事,陪著你們出去耍一耍吧!」說著,便吩咐夥計叫了一輛馬車來,三人坐著出去。

  看官知道,上海地面有甚麼地方可逛呢?還不是來的張園。

  三人到了張園,進得門來,不覺吃了一驚,只見滿園子裡頭那馬車足足有一百多輛。星南道:「今天還早,為何恁麼多車早已到了呢?」

  三人一齊步到洋樓上看時,只見滿座裡客人,男男女女,已有好幾百,比昨天還熱鬧得多。正是:鬢影衣香,可憐兒女;珠迷玉醉,淘盡英雄。

  舉頭看時,只見當中掛著一面橫額,乃是用生花砌成的,上面寫著「品花會」三個大字。黃、李兩人忽然想起前天那位少年說的話,知道一定是開甚麼花榜了。再看時,只見那些人的裝束也是有中有西,半中半西,不中不西,和昨天的差不多,虧著那穿皮靴兒戴小眼鏡兒的年輕女郎倒還沒有一個來。越發仔細看下去,只見有一大半像是很面善的。

  原來昨日拒俄會議到場的人,今日差不多也都到了。昨日個個都是衝冠怒發,戰士軍前話死生,今日個個都是酒落歡腸,美人帳下評歌舞,真是提得起放得下,安閒儒雅,沒有一毫臨事倉皇大驚小怪的氣象。兩人看了,滿腹疑團,萬分詫異。

  看官,你想黃克強、李去病二人本來心裡頭又是憂國,又是思家,已是沒情沒緒,何況在這喧鬧混雜的境界,如何受得!只得招邀著陳星南,同去找一個僻靜些地方歇歇。三人走到草地後面那座小洋樓裡頭,在張醉翁椅上坐著,談些家鄉事情。

  正談了一會,只見前日那個穿馬褂的買辦,帶著一個倌人走進來了。原來那買辦也是廣東人,和陳星南認得,交情也都還好,一進門便彼此招呼起來。

  星南笑道:「子翁,今日來做總裁麼?」

  那人道:「我閑得沒事做,來管這些事!這都是那班甚麼名士呀,志士呀,瞎鬧的罷了。」

  星南便指著黃、李兩位,把他姓名履歷,逐一告訴那人。黃、李兩位自從前天聽過那人的一段秘密的英語,心裡頭本就很討厭他,卻是礙著陳星南的面子,只得胡亂和他招呼。才知道這人姓楊,別字子蘆,是華俄道勝銀行一個買辦,上海裡頭吃洋行飯的人,也算他數一數二的。

  那楊子蘆聽見這兩位是從英國讀書回來,心裡想道:「從前一幫美國出洋學生,如今都是侍郎呀,欽差呀,闊起來了,這兩個人,我將來倒有用得著他的地方,等我趁這機會,著實把他拉攏拉攏起來。」主意已定,便打著英語同兩人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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