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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求新學三大洲環遊 論時局兩名士舌戰(7)


  「哥哥,這首樂府雖然有些毒罵得太過分,但看現在舉國的人心,有幾個不是恁麼著呢?外患既已恁般兇橫,內力又是這樣腐敗,我中國前途,豈不是打落十八層阿鼻地獄,永遠沒有出頭日子嗎?我今有一個比喻。譬如良家婦女,若有人去調戲他,強汙他,他一定拼命力拒,寧可沒了身子,再不肯受這個恥辱;若是迎新送舊慣了的娼妓,他還管這些嗎?什麼人做不得他的情人!你看聯軍人京,家家插順民旗,處處送德政傘,豈不都是這奴性的本相嗎?我實是看定了這個宗旨,若想要我同胞國民將來不肯受外國人壓制,一定要叫他現在不肯受官吏壓制才好。但提到壓制兩個字,便要像千金小姐被人點汙了他的清白一般,覺得更不可以立于天地,本國官吏的壓制尚且不肯受,外人還敢惹他一惹嗎?若能一國人有這種思想,任憑他外國有千百個亞歷山大,千百個該撤,千百個拿破崙,也不能瓜分中國,就使瓜分了,也終須要恢復過來。哥哥,依著你的政策,一樣的也難免瓜分,我這筆後路預備文章,豈是可以少得的麼?至於你講到各省紛立,同志相攻的話,若是這樣的人,也不算愛國志士了。我想但是肯舍著身,拼著命出來做事的,何至如是,這倒可以不必過慮吧!」

  黃君道:「你這後路預備的話,原來是少不得的,只是發議論要有個分寸罷了。至講到志士分爭這件事,兄弟你料一定沒有,這卻是你太真心了。據我聽說,現在內地志士一點兒事情沒做出來,卻已經分了許多黨派,他們的笑話,我也沒有恁麼多閒氣去講他。只是中國革命,將來若靠著這一群人,後事還堪設想嗎?就是不算這群人,但是許多人聚在一處,那意見一定是不能全同的。兄弟,你想意大利建國三傑,能說他三個人的愛國心有一個不光明正大麼?他們還是各有各的意見,不能相同哩!所以當那破壞建設過渡時代,最要緊麼,是統一秩序。若沒有統一秩序的精神,莫說要建設建設不來,便是要破壞也破壞不到。兄弟啊!你說要革命,這可是你自己一個人可以革得來的麼?一定是靠著許多人,聯著手去做,這卻除了國民教育之外,還有甚麼別樣速成的妙法兒呢?講到國民教育,自然是要拿著你那自立精神四個字做宗旨了。既已這種教育工夫做到圓滿,那對外思想自然發達,外人自然不能侵入,就是專制政體也要不攻而自破了。兄弟,這民權兩個字不是從紙上口頭可以得來,一定要一國人民都有可以享受民權、保持民權的資格,這才能夠安穩到手的。你幾曾見沒有政治思想的國民可以得民權?又幾曾見已有政治思想的人不能得民權呢?這民權固然不是君主官吏可以讓來給他,亦不是三兩個英雄豪傑可以搶來給他的,總要他自己去想,自己去求,既然會想會求,也終沒有不得到手的哩。你看英國最著名的『權利請願』,豈不是由五十多萬人聯名公稟得來嗎?英國廢『穀物條例』,豈不是由三百多萬人呈詞力爭得來嗎?將來民智大開,這些事自然是少不免的,難道還怕這專制政體永遠存在中國不成?中國若能到這個田地,你和我也夠心足了,這便是平和的自由,秩序的平等,亦叫做無血的破壞。好兄弟,我實告訴你吧,現在的民德、民智、民力,不但不可以和他講革命,就是你天天講,天天跳,這革命也是萬不能做到的。若到那民德、民智、民力可以講革命,可以做革命的時候,這又何必更要革命呢?兄弟,你再想想。」講到這裡,甚麼人都要服了。

  李君沉吟一會,便連歎幾口氣道:「哥哥,你說到現在中國人連可以談革命的資格都沒有,這句話我倒服了,但叫我不禁替中國前途痛哭一場。雖如此說,萬不能因他沒有便灰了心。就是哥哥所講的君主立憲主義,今日中國人還不是連立憲國民的資格都沒有,難道哥哥便好灰心麼?我總是拿十年、二十年工夫,自己去實驗過一回,才了得我的心願。我再有一句話告訴哥哥,今日做革命成者不能,講革命也是必要的。哥哥你看現世各國君主立憲政體,哪一國不是當革命議論最猖狂的時候才能成就起來?這也有個緣故。因為君主立憲是個折中調和的政策,凡天下事必須有兩邊反對黨旗鼓相當,爭到激烈盡頭,這才能折中調和他。若是這邊有絕大的威權,那邊無絲毫的力量,這調和的話還說得進去嗎?所以兄弟以為我們將來的目的,不管他在共和還是在立憲,總之革命議論、革命思想在現時國中是萬不可少的。哥哥,我從前讀意大利建國史,也常想著,意大利若沒有加富爾,自然不能成功,若單有加富爾,沒有瑪志尼,恐怕亦到這會還難得出頭日子呢!我們雖不敢自比古來豪傑,但這國民責任也不可以放棄。今日加富爾、瑪志尼兩人,我們是總要學一個的,又斷不能兼學兩個的。我自問聰明才力,要學加富爾萬學不來,我還是拿著那『少年意大利』的宗旨去做一番吧!哥哥以為何如呢?」

  黃君道:「講到實行,自然是有許多方法曲折,至於預備工夫,哪裡還有第二條路不成?今日我們總是設法聯絡一國的志士,操練一國的國民,等到做事之時,也只好臨機應變做去,但非萬不得已,總不容輕易向那破壞一條路走罷了。」

  李君也點頭道是。講到這裡,但聽得樹鴉亂啼,窗隙微白,黃君道:「差不多要天亮了,咱們還是假寐片時吧。」於是兩人睡下不表。

  孔老先生將這場絕大的駁論念完,便著實讚歎一番道:「諸君,你看從前維新老輩的思想議論氣魄,怎麼不叫人五體投地呢?這場駁論,一直重疊到四十幾回,句句都是洞切當日的時勢,原本最確的學理,旗鼓相當,沒有一字是強詞奪理的。不單是中國向來未曾有過,就在英、美各國言論最自由的議院,恐怕他們的辯才還要讓幾分哩。我們今日聽他這些話,雖像是無謂陳言,但有一件事是我們最要取法的。你看黃、李二傑的交情,他們同省,同府,同縣,同裡,同師,同學,同游,真好像鶼鶼比目,兩人便異形同魂一樣。卻是講到公事,意見不同,便絲毫不肯讓步,自己信得過的宗旨,便是雷霆霹靂向他頭上盤旋,也不肯枉口說個不字兒。這些勇氣,是尋常人學得到的嗎?他公事上雖爭辯到這樣,至於講到私情,還是相親相愛,從沒有因著意見,傷到一點兒交情。近來小學教科書裡頭,不是都有『黃李聯床』一條,講他們兩人的交誼,拿來教那小孩子待朋友的榜樣嗎?諸君啊!你們若是要崇拜二傑,便請從這些地方著實崇拜起來,模範起來,我中國前途也就日進月上的了。」

  眾大拍掌。

  看官,孔老先生這回講義,足足講了兩個多時辰,他的口也講幹了,聽眾的耳也聽倦了,就是我們速記人的手,也寫疲了,諒來看小說的人眼也看花了。卻是黃、李兩君發這段議論的時候,孔老先生並不在旁,他怎麼會知道呢?又如何能夠全文背誦一字不遺呢?原來毅伯先生遊學時候,也曾著得一部筆記叫做《乘風紀行》,這段議論全載在那部筆記第四卷裡頭。那日孔老先生演說,就拿著這部筆記朗讀,不過將他的文言變成俗話,這是我執筆人親眼看見的。至於以後有甚麼事情,我也不能知道,等禮拜六再講時,錄出奉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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