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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求新學三大洲環遊 論時局兩名士舌戰(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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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老先生說到這裡,滿堂拍掌如雷。孔老先生接著道:他兩位的話還多著呢。黃君道:「兄弟,話雖如此說,但天下事,那理想和那實事往往相反,你不信,只看從前法國大革命時候,那羅拔士比、丹頓一流人,當初豈不是都打著這自由、平等、親愛三面大旗號嗎?怎麼後來弄到互相殘殺,屍橫遍野,血流成渠,把全個法國都變做恐怖時代呢?當十八世紀的末葉,法國人豈不是提起君主兩個字,便像喉中刺、眼中釘一般,說要誓把滿天下民賊的血染紅了這個地球嗎?怎麼過了不到十幾年,大家卻打著夥,把那皇帝的寶冠往拿破崙第一的頭上奉送呢?可見那一時高興的理想,是靠不住的哩!」 李君道:「哥哥說哪裡話?講到流弊,哪件事沒有流弊?世界的進化是沒有窮盡的,時時刻刻都在過渡時代裡頭混來混去,若要在政治上、人群上、歷史上找一件完全美滿的事情,只怕再過一千年、一萬年,也找不著哩。即如今日萬國通行的代議政體,豈不是咱們夜裡做夢都想著他的嗎?你說他的流弊有多少呢?難道因噎廢食,就連這代議政體,都說是可厭的不成? 「據兄弟看來,天下的政策沒有一件不是用來過渡的,只要能將這個時代渡進別一個更好的時代,就算是好政策。這好歹兩個字,是斷斷不能呆板說定的,總以和當日的時代相應不相應為憑。即如法國大革命的時候,你說他要不革還行得去麼?法國革命哪裡是甚麼羅拔士比?甚麼羅蘭夫人這幾個人可以做得來?不過是天演自然的風潮,拿著這幾個人做個登場傀儡罷了。 「至於說到當日的行為,就是我恁麼一個粗莽性情,也斷不能偏袒著羅拔士比一班人,說他沒有錯處,但要把這罪案全擱在他們身上,這亦恐怕不能算做公論哩。那時若不是國王貴族党通款於外國,叫奧、普兩國聯軍帶著兵來恫嚇脅制,那法國人民何至憤怒失性到這般田地呢? 「哥哥,你想想,天下哪裡有家裡頭吵鬧,倒請外邊人挾著刀進來干預壓制的道理!倘使那時候的法國人不是同心發憤,眼看著把那得到手的自由權依然送掉了。這還不算。卻是那國王靠著外國的兵馬,將勢力恢復轉來,少不免是要酬謝的了,外國的勢力範圍少不免是要侵入的了,豈不是把個歷史上轟轟有名的法國,弄成個波蘭的樣子嗎? 「法蘭西人愛國心最重,豈是學我們中國人一樣,任憑這些民賊把他的祖傳世產怎麼割,怎麼賣,怎麼送,都當作無關痛癢的麼?哥哥,你設身處地替當時他們想想,這一股子惡毒氣,忍得住忍不住呢?到底他們畢竟把聯軍打退,把共和政體立得確實,雖然是國中傷了許多元氣,卻在國外是贏得許多光榮了。 「這些元氣傷了,誰說不是可惜,但是我們論事,不能光看著一面,你說法國就是沒有這場大革命,依著那路易第十六朝廷的腐敗政策做下去,這法國的元氣就會不傷嗎?若不是元氣凋敝到盡頭,怎麼會釀出這回驚天動地的慘劇來?倘使當時法國人民忍氣吞聲,一切都任那民賊愛怎麼擺佈便怎麼擺佈,只怕現在地理圖裡頭,早已連法蘭西這個名字都沒有了。 「再說到拿破崙呢,哥哥,你說拿破崙有甚麼對不住法國人呀?有甚麼對不住天下人呀?他的本意,要把全歐洲弄成一個大大的民政國,你看他征服的地方,豈不是都把些自由種子散播下去嗎?你看他編纂的法典,豈不是全屬民權的精神嗎? 「前頭法國人,本曾說過要把普天下民賊的血染紅這個地球,這句話怎麼解呢?不過是將法國自由、平等的精神推行到萬國罷了。那拿破崙不是實行這個主義嗎?這樣看來,當時法國人把一個頂大的全權交給他,叫他替普天下憔悴虐政的平民出這一口鳥氣,這總算他們委任得人的了。倘若那時候拿破崙的大功告成,這歐洲早變成一千八百七年以後的樣子了,還有這幾十年的嘮嘮叨叨民不聊生嗎?我們今日怎麼好以成敗論人呢!」 黃君道:「兄弟,怎麼你在法國讀了這一兩年書,就把法國崇拜到這般田地?你這副口才,卻真算得個大律師的材料,將來法國人若要在歷史上打官司,一定要請你做辯護士了。」 李君正色道:「哥哥說甚麼話?我李去病是個愛國男兒,除了我祖國以外是沒有得崇拜的,你說我崇拜法國人嗎?」 黃君道:「傻兄弟,說句把笑話,也值得認真?」 李君道:「哥哥,請好生辯駁吧!」 黃君道:「兄弟,你這一片大議論,有好幾處缺點,我且慢細駁。就是講到拿破崙一段,也未免有些強詞奪理的了。那拿破崙當十八、十九兩世紀交界,正是民族主義極盛的時代,他卻逆著這個風潮,要把許多不同種族、不同宗教、不同言語的國民扭結做一團,這是做得到的事業嗎?就是沒有這墨斯科、倭打盧兩回敗仗,他那帝政底下的大共和國,就做得成嗎?」 李君道:「哥哥,不說到民族主義罷了,講到這句話,你聰明人,我也不必多講了,你說我們中國現在主權,是在自己的民族,還是在別一個民族呢?拿破崙反抗這個主義,便在十九世紀初年也站不住,難道哥哥今日反抗這個主義,倒想要在二十世紀初年站得住嗎?」 黃君道:「我和現在朝廷是沒有甚麼因緣,難道我的眼光只會看見朝廷,不會看見國民嗎?但據我想,若可以不干礙到朝廷,便能達到國民所望的目的,豈不更是國家之福麼?是講到現在朝廷,雖然三百年前和我們不同國,到了今日,也差不多變成了雙生的桃兒,分擘不開了。至於他那待漢人的方法,比之胡元時代,總算公允了許多,就是比諸從前奧大利人待匈加利、西班牙人待菲立賓,也沒有他們束縛得緊,所有國中權利義務,漢人、滿人亦差不多平等了。至說到專制政治,這是中國數千年來積痼,卻不能把這些怨毒盡歸在一姓一人。我想我中國今日若是能夠一步升到民主的地位便罷,若還不能,這個君位是總要一個人坐鎮的。但使能夠有國會,有政黨,有民權,和那英國日本一個樣兒,那時這把交椅誰人坐他,不是一樣呢?若說嫌他不是同一民族,你想我四萬萬民族裡頭,卻又那一個有這種資格呢?兄弟啊,我愛自由、愛平等的熱心,也不讓你,諒來你是知道的,但我總是愛那平和的自由,愛那秩序的平等,你這些激烈的議論,我聽來總是替一國人擔驚受怕,不能一味贊成的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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