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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求新學三大洲環遊 論時局兩名士舌戰(2)


  光陰荏苒,到了明年癸卯,暮春初夏的時節,這兩位早已來到山海關了。原來李去病君當甲午交戰的時候,因想要查看軍情,也曾單刀匹馬遊過山海關一次,今相隔不到十年,那關外一帶已全然變了哥薩克殖民地的樣子了。正是石人對此,也應動情,何況這滿腔熱血的英雄,怎得不生今昔之感!那日毅伯先生和李君登萬里長城,憑眺一番,感慨欷歔,不能自勝。回到客寓,借幾杯濁酒,澆那胸中塊壘,不覺淋漓大醉,突突兀兀,便聯句做了一首《賀新郎》,題在壁上道:

  昨夜東風裡,忍回首、月明故國,淒涼到此。(黃)鶉首賜秦如昨夢,莫是鈞天沉醉?(李)也不管、人間憔悴。(黃)落日長煙關塞黑,望陰山、鐵騎縱橫地。(李)漢幟拔,鼓聲死。(黃)

  物華依舊山河異,是誰家、莊嚴臥榻,盡伊鼾睡?(李)不信千年神明胄,一個更無男子。(黃)問春水、干卿何事?(李)我自傷心人不見,訪明夷、別有英雄淚。(黃)雞聲亂,劍光起。(李)

  寫完,兩君還自悶悶的飲了十來杯,那熱血越發被這酒湧送上來了,李君便開口道:「哥哥,你看現在中國還算得個中國人的中國嗎?十人省的地方,那一處不是別國的勢力範圍呢?不是俄,便是英,不是英,便是德,不然便是法蘭西、日本、美利堅了。但系那一國的勢力範圍所在,他便把那地方看成他囊中物一樣。這還不了,我們同胞國民住在那一國的勢力圈內的,便認定那國是他將來的主人。那些當道諸公,更不用講,對著外國人便下氣柔色怡聲,好像孝子事父母一般,這樣看來,我中國的前途,那裡還有複見天日之望麼?」

  黃君道:「可不是嗎?但天下事是人力做得來的,咱們偌大一個中國,難道是天生來要做他人的魚肉的不成!都只為前頭的人沒血性,沒志氣,沒見識,所以把他弄成到這個田地。我想但是用人力可以弄壞的東西,一定還用人力可以弄好轉來。兄弟,你是讀過歷史的,你看世界上,那一國不是靠著國民再造一番,才能強盛嗎?現在我和你兩個,雖然是一介青年,無權無勇,但是我們十年來讀些書是幹甚麼呢?難道學幾句愛皮西,靠做將來的衣飯碗不成?難道跟著那些江湖名士,講幾句激昂慷慨的口頭話,拿著無可奈何四個字,就算個議論的結束嗎?我想一國的事業,原是一國人公同擔荷的責任,若使四萬萬人,各各把自己應分的擔荷起來,這責任自然是不甚吃力的。但系一國的人,多半還在睡夢裡頭,他還不知道有這個責任,叫他怎麼能夠擔荷它呢?既然如此,那些已經知道的人,少不免要把他們的擔子一齊都放在自己的肩膀上頭了。青年讀書諸君想想。兄弟,我們兩個雖算不得甚麼人物,但已經受了國民的恩典,讀了這點子書,得了這點子見識,這個責任是平日知到熟了,今日回到本國,只要盡自己的力量去做,做得一分是一分,安見中國的前途,就一定不能挽救呢?」

  李君聽到這裡,便歎口氣接著說道:「哥哥,責任嗎,這責任自然是只有一個沒有第二個的,但講到實行這責任的方法,哥哥向來不以我的議論為然,今日返國,看這情形,我越發信得過我的意見是一點兒不錯的了。哥哥,你看現在中國衰弱到這般田地,豈不都是吃了那政府當道一群民賊的虧嗎?現在他們嘴裡頭講甚麼維新,甚麼改革,你問他們知維新改革這兩個字是恁麼一句話麼?他們只要學那窯子相公奉承客人一般,把些外國人當作天帝菩薩、祖宗父母一樣供奉,在外國人跟前夠得上做個得意的兔子,時髦的倌人,這就算是維新改革第一流人物了。哥哥,你自想想,這樣的政府,這樣的朝廷,還有甚麼指望呢?倘若叫他們多在一天,中國便多受一大的累,不到十年,我們國民便想做奴隸也夠不上,還不知要打落幾層地獄,要學那輿臣佁、佁臣皂的樣子,替那做奴才的奴才做奴才了!哥哥,我其實眼裡擱不住這些大民賊、小民賊,總是拼著我這幾十斤血肉,和他誓不兩立,有他便沒有我,有我便沒有他吧!」

  黃君道:「兄弟,你的話誰說不是呢?但我們想做中國的大事業,比不同小孩兒們耍泥沙造假房子,做得不合式,可以單另做過。古語說得好,『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若錯了起手一著,往後就滿盤都散亂不可收拾了。兄弟啊,我們是中國人做中國事,不能光看著外國的前例,照樣子搬過來,總要把我中國歷史上傳來的特質,細細研究,看真我們的國體怎麼樣,才能夠應病發藥的呀!」

  李君不等講完,便搶著說道:「哥哥,講到國體嗎,我們中國的特質,別的我不知道,只是就歷史上看來,我中國是一個革命的國體,這任憑甚麼口才,能夠分辯說他不是嗎?你看自秦始皇一統天下,直到今日二千多年,稱皇稱帝的不知幾十姓,那裡有經過五百年不革一趟命的呢?任他甚麼飲博姦淫件件俱精的無賴,甚麼殺人不眨眼的強盜,甚麼欺人孤兒寡婦狐媚取天下的奸賊,甚麼不知五倫不識文字的夷狄,只要使得著幾斤力,磨得利幾張刀,將這百姓像斬草一樣殺得個狗血淋漓,自己一屁股蹲在那張黃色的獨夫椅上頭,便算是應天行運聖德神功太祖高皇帝了。哥哥,不講國體便罷,不講歷史上特色便罷,講到這件,我的話越發不錯了。難道哥哥你還要跟著那當道紅人兒們的說話,把那日本人自己誇耀的皇統綿綿、萬世一系這國體,和我們中國相提並論,說道和他相同嗎?」

  黃君道:「兄弟,你的性子又來了,你平平氣,我再和你講。」

  李君道:「這說的是公事,那裡有甚麼意氣呢?」

  黃君道:「我且問你,我們中國這二千年,革了又革,亂了又亂,你說是算件好事嗎?照你講來,難道還望我們中國將來再生出幾個秦始皇、漢高祖、明太祖嗎?」

  李君道:「哥哥,不是恁般說,他們是以暴易暴,我說的是以仁易暴。哥哥,你的外國歷史是讀得熟的呀,你看近世號稱文明國的,那一個不經過這以仁易暴一大關頭,不是辛辛苦苦轟轟烈烈經過一次,能夠有今日嗎?哥哥,我生平最痛恨秦始皇、漢高祖、明太祖一流人,哥哥你是知道的,我一定不想跟著他們學那無廉恥的事。哥哥,你是信得過的。怎麼我今日卻有這種議論呢?可見今日凡是有真正革命思想的人,他那見識一定是和我一樣,怎麼會還變得成個以暴易暴,依樣葫蘆出來呢?若使沒有這種思想的人,他要講革命,任憑他多大本事,一定是做不成的。這卻怎麼呢?因為物競天擇的公理,必要順應著那時勢的,才能夠生存。前頭野蠻時代的英雄,到今日是一點兒用處沒有了。那十九世紀歐洲民政的風潮,現在已經吹到中國,但是稍稍識得時務的人,都知道專制政體是一件悖逆的罪惡,往後若使有漢高祖、明太祖一流人出來,難道還有甚麼上等人才,去想做那攀龍鱗、附鳳翼的下作勾當嗎?所以我想,中國往後沒有革命便罷,若有革命,這些民賊的孽苗,是要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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