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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公之學術(1)


  荊公之學術,內之在知命厲節,外之在經世致用,凡其所以立身行己與夫施於有政者,皆其學也,則亦何必外此以更求公之學術?雖然,亦有可言者焉。

  二千年來言學者,莫不推本於經術,而所謂經學者,各殊其途。漢之初興,傳經者皆解大義,不為章句,而其大義則皆口口相傳,罕著竹帛。以其口口相傳故,必有所受,不為臆說,當能得經之本意。以其罕著竹帛故,與聞者寡,而亦無以永其傳,自諸大師雲亡,而經學蓋難言之矣。兩京諸生,強半以讖緯、災異、陰陽、五行之說釋經,其果受自孔門與否,蓋不可知。即曰有所受也,亦不過諸義中之一義,其不足以盡經術也明矣。其間有若董子《繁露》之說《春秋》,劉中壘《新序》之說《詩》,蓋不必盡本于師說,而常以意逆志(用己意去推測作者的意思),籀經中之義蘊而引申發明之,實為經學開一新蹊徑。及東漢之末,去古益遠,口說益微,賈、馬、服、鄭諸儒出,始專以章句訓詁為教,疏析文句,用力至劬(qú 勤勞),而大義蓋有所未遑(及)焉。魏晉六朝以至於唐,士不悅學,而惟以文辭相尚,三五碩學,乃出釋尊門下,而儒術無足以張其軍者,其間如徐遵明、劉焯、劉炫、陸德明、孔穎達、賈公彥,又為賈、馬、服、鄭之輿台,雖用力更劬,而所發明者更寡。至於宋而濂、洛、關、閩之學興,刊落枝葉,鞭辟近裡,經學壁壘,又為之一新。顧其所畸重者,在身心性命,而經世致用之道,缺焉弗講。謂但有得於身心性命,而經世致用之道,舉而措之矣。其極也,乃至專標《論語》《孟子》《大學》《中庸》,躋而尊諸經之上,而漢以來所請六藝者,幾於束閣。夫身心性命之不可不講固也,然此乃孔子所謂眾人以上可以語上,而性與天道,非盡人所可得聞者,以此為普通學得乎?且謂經世致用之道,悉包含於身心性命之中,而但有得於身心性命,其他即可不學而能,則六經當更刪其什八九,而孔子猶留此以供後人玩物喪志之具,則何為也?是宋儒之學,雖不得不謂為經術之一端,然其不足以盡經術,抑又明矣。明代姚江崛興,其在宋學範圍中,誠自樹一幟。語於經術,則其功罪亦適與濂、洛、關、閩相等而已。本朝承宋明末流之敝,反動力作,而復古論昌。胡、閻、江、惠,導其先河;戴、段、二王,樹其堅壁。自乾嘉迄今,則諸經皆有新疏,片詞單義,必求所出,空言臆說,懸為厲禁,訓故名物制度,鉤比揅(同「研」)索,刮垢磨光,遂使諸經無不可讀之字,無不可解之句,厥功楙矣。然究其實際,又不過與徐、劉、陸、孔之徒,比肩事主,為賈、馬、服、鄭之臣;即進而上之,能為賈、馬、服、鄭之諍友,斯峰極矣。一言以蔽之,則治章句之學而神其技者也。由此觀之,則二千年來所謂經學者可見矣。由宋迄明,是為別子,雖有所得,無與大宗,而兩漢隋唐之緒,發揮光大以極於本朝,其最傳之績,不越章句。夫並章句而未解,更靡論于大義,斯固然矣。然謂既解章句,則治經之業已畢,而此外更無餘事,天下有是學術乎?即賈、馬、服、鄭、徐、劉、陸、孔、惠、戴、段、王諸經師,亦豈敢謂其學即為經學,不過曰吾之為此,將以代世之治經學者省其玩索章句之勞,俾得注全力以從事于講求大義雲爾。講求大義,實為治經者惟一之目的,玩索章句,不過為達此目的之一手段。誤手段以為目的,則終其身無所得于經,人人如此,代代如此,而經學遂成無用之長物矣。夫必明大義然後乃可謂之經學,既無所容難,然則當用何法以求諸經之大義乎?此實最難答之一疑問,而二千年來幾許之大儒謙讓而不敢從事者,正以此也。夫吾所欲明之大義,亦欲明其確為此經之大義者雲也。然必如何而後確為此經之大義乎?是必親受之于刪定諸經之孔子乃可,即不然,亦受諸其徒,更次則受諸其徒之徒,受諸其徒之徒之徒。質而言之,則非有口說,莫知所折衷也。准此以談,則惟先秦諸儒,可以言經學;次則西漢諸儒,猶可以勉言經學。自茲以往,口說既亡,而經學在勢當成絕業,後之儒者,所以不敢於求大義者,凡以此也。然使長此以終古乎?則孔子之刪述六經,果留以供後人玩物喪志之用,率天下之人而疲精敝神於章句訓詁名物制度之間,而於天下國家一無所裨,何取此擾擾為也!故夫後之儒者,既不得親受口說於孔子若孔子之徒,毋已,則亦有獨抱遺經,以意逆志,而自求其所謂大義而已。所求得之大義,其果為孔子之大義乎?所不敢言也。然但使十義之中,有一義焉合於孔子,則用力已為不虛。就令悉不合焉,而人人遵此道以求之,必將有一合者,又就令無一合者,而舉天下以思想自由之故,性靈愈濬(jùn 發掘)而愈深,或能發古人未發之奧,不特為六經注腳,且將為六經羽翼,其為功不更偉耶!吾以為生漢以後而治經學,舍此道末由矣。苟並此道而不取焉,則無異於謂當廢經學而不許人以從事已耳。以此道治經者,創於先漢之董江都劉中壘,而光大之者荊公也。

  荊公執政,自著《三經新義》頒諸學官。三經者《周官》及《詩》《書》也。《周官義》為公所手撰,《詩義》、《書義》則出其子雱及門人之手雲。今錄其序。

  《周官義·序》云:

  士弊於俗學久矣,聖上閔焉,以經術造之,乃集儒臣訓釋厥旨,將播之學校。而臣某實董《周官》,惟道之在政事,其貴賤有位,其後先有序,其多寡有數,其遲數有時。制而用之存法,推而行之存乎人,其人足以任官,其官足以行法,莫盛乎成周之時;其法可施於後世,其文有見於載籍,莫具乎《周官》之書。蓋其因習以宗之,賡續以終之,至於後世無以復加,則豈特文武周公之力哉!猶四時之運陰陽積而成寒暑非一日也,自周之衰,以至於今,曆歲千數百矣。太平之遺跡,掃蕩幾盡,學者所見,無複全經。於是時也,乃欲訓(解釋)而發之,臣誠不自揆(自我審度省察),然知其難也。以訓而發之之為難,則又以知夫立政造事追而複之之為難,然竊觀王者立法就功,取成於心,訓迪(教誨啟迪)在位;有馮有翼(yóu píng yóu yì可作為「道」的輔翼),亹亹(wěi wěi 勤勉不倦的樣子)不倦,心服承德之世矣。以所觀乎今,考所學乎古,所謂見而知之者,臣誠不自揆,妄以為庶幾焉。故遂昧冒自竭,而忘其材之弗及也,謹列其書為二十有二卷,凡十余萬言,上之禦府,副在有司,以待制詔頒焉。謹序。

  《書義序》云:

  熙寧二年,臣某以尚書入侍,遂與政。而子雱實嗣講事,有旨為之說以獻。八年,下其說太學,班焉。惟虞夏商周之遺文,更秦而幾亡,遭漢而僅存,賴學士大夫誦說以故不泯,而世主莫或知其可用。天縱皇帝大知,實始操之以驗物,考之以決事,又命訓其義,兼明天下後世,而臣父子以區區所聞,承乏(謙稱任某官職)與榮焉。然言之淵懿,而釋以淺陋,命之重大,而承以輕眇,茲榮也,祗所以為愧也歟!謹序。

  《詩義序》云:

  《詩》三百十一篇,其義具存,其辭亡者六篇而已。上既使臣雱訓其辭,又命臣某等訓其義,書成,以賜太學,布之天下。又使臣某為之序,謹拜手稽首言曰:《詩》上通乎道德,下止乎禮義,放其言之文,君子以興焉,循其道之序,聖人以成焉。然以孔子之門人,賜也商也,有得於一言,則孔子悅而進之。蓋其說之難明如此,則自周衰以迄於今,泯泯紛紛,豈不宜哉!伏惟皇帝陛下內德純茂,則神罔時恫(神靈不須為社稷兇險而擔憂哀傷。指行止正義無邪),外行恂達(通達),則四方以無悔。日就月將,學有緝熙于光明,則頌之所形容,蓋有不足道也。微言奧義,既自得之,又命承學之臣,訓釋闕遺,樂與天下共之。顧臣等所聞,如爝火(jué huǒ 小火)焉,豈足以賡日月之餘光?姑承明制代匱(匱乏時取以代用)而已。傳曰:美成在久。故《棫樸》之作人以壽考為言,蓋將有來者焉,追琢其章纘聖志而成之也。臣衰且老矣,尚庶幾及見之。謹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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