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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公之用人及交友(4)


  常秩

  秩字夷甫,有道之士,而荊公摯友也。《宋史》以其友于荊公也,醜詆之。本傳云:「神宗即位,三使往聘辭,熙寧三年,詔郡以禮敦遣,毋聽秩辭。明年始詣闕,奏對後即辭歸。帝曰:既來安得不少留,異日不能用卿,乃當去耳。即拜右正言。」又云:「初,秩隱居不仕,世以為必退也者。後安石為相更法,天下沸騰,以為不便,秩在閭閻,見所下令,獨以為是,一召遂起。在朝廷任諫爭為侍從,低首抑氣,無所建明,聞望日損,為時譏笑。秩長於《春秋》,著講解數十篇,及安石廢《春秋》,遂盡諱其學。」今案同一傳中前後相去數行間,而記載矛盾至此,前史所未有也。考神宗以治平四年十月,詔秩赴闕,而秩屢辭。直至熙寧四年始入朝,傳之前文所紀者是矣。安石之為相,在熙寧二年,秩之被召,在相安石之前二年,秩之詣闕,在相安石之後兩年,然猶三使往聘,以禮敦遣,始勉就道,是猶得雲一召即起耶?何其好誣人若此!又何其不善誣人若此!案劉敞《雜錄》云:「處士之有道者,孫侔常秩王令。秩潁州人,初未為人知。歐陽永叔守潁,令吏較郡中戶籍,正其等。秩貲簿(zī bù 賬簿)在第七,眾人遽請曰:常秀才廉貧,願寬其等。永叔怪其有讓,問之,皆曰:常秀才孝弟有德,非庸眾人也。永叔為除其籍而請秩與相見,悅其為人,秩由此知名。」今考歐公集,自治平三年至熙寧三年,所與夷甫詩及尺牘十餘條。歐公長夷甫六年,乃稱之曰常夫子,又曰願得幅巾杖屨以從先生長者游。及其卒也,荊公為之墓表,稱其違俗而適己,獨行而特起。以劉原父、歐公、荊公三人之賢,而其嚮往夷甫至於如是,則夷甫之賢可想矣。而史乃詆之如此,且為之論曰:學不為己,而翛仰隨時,如桔槔居井上,欲其立朝不撓,不可得矣。嗚呼!徒以其與荊公遊之故,而掊擊至無完膚,欲不名以穢史得乎?至謂秩盡諱其《春秋》學,則吾考荊公並未廢《春秋》,則秩雖媚荊公,亦何所容其諱,其誣更不俟辨也(荊公未廢《春秋》,于第二十章別論之)。

  崔公度 字伯易,博學工文,時號曲轅先生。嘗作《感山賦》七千言,歐陽修韓琦皆重之,劉沆薦茂才異等,辭疾不應。英宗時授國子監直講,以母老辭。幼與荊公交好,公於嘉祐三年,有《與崔伯易書》,痛王逢原之死,謂世之知逢原者無若吾兩人。逢原安貧樂道,翛然塵表,與荊公正同一節操。而伯易能為二人所許如此,則其清風亮節,亦可知想矣。而《宋史》本傳云:「惟知媚附安石,晝夜造請,雖踞廁見之不屑也。嘗從後執其帶尾,安石反顧,公度笑曰:相公帶有垢,敬以袍拭去之耳,見者皆笑,亦恬不為恥。」嘻!不知踞廁時何以有人在側,而見者皆笑,又何在廁者之眾耶?此直不盡情理至穢極鄙之言,而以入之正史,是誠何心!要之凡其人稍為荊公所禮者,務必醜詆之使不儕於人類而已。

  王令 字逢原,荊公生平第一畏友,劉原父所謂處士之有道者三人之一也。荊公集中詩文與相往復者,不下數十見。其卒也,為銘其墓,稱以天民。《宋史》無傳,而王直方《詩話》云:「逢原見知于荊公,荊公得政,一時附麗之徒,日滿其門,進譽獻諛,逢原厭之,乃大署其門曰:紛紛閭巷士,看我複何為?來即令我煩,去即我不思。意當有知恥者,而請謁不衰。」考荊公所作墓銘,逢原卒於嘉祐四年,實在荊公得政前之十年,此語何從而來?可知宋人之于荊公,所以誣衊之者無一不用其極,凡親友無一得免焉。幸而《宋史》不為逢原立傳耳,苟立傳,則夷甫之束閣《春秋》(學《春秋》卻不看《三傳》,比喻沒有真正去學經義),伯易之拭帶圊牏,又將盈紙矣。

  此三君子者,常崔雖嘗一仕於朝,未嘗一任繁劇,其於新法,可謂之絕無關係。王則當新法行時,墓木久已拱矣。而後之載筆者,其竭全力以污蔑之也若此,坐是之故,乃使吾並史所載呂章之徒之惡,而亦有不敢盡信者矣。非吾之愛其人者及其屋上烏,實緣昔之載筆者惡其人及其儲胥,有不足以堅吾信也。

  荊公所用之人不止此,其所交之友亦不止此,而即以此四十人者論之,其賢才泰半,不肖者僅十之二三。其所謂不肖者,其罪狀蓋猶未論定也。夫以荊公德量汪汪,不肯以不肖待人,間或為人所賣,則宜有之。若謂其喜逢迎,樂便辟,曾是荊公而肯為是耶!夫人苟嘗為荊公所任者,或與荊公有親故者,或不肯隨聲附和以詆新法者,則雖君子而亦必誣以小人,則其謂荊公專任小人也亦宜,乃獨有一元惡大憝(dà duì大惡之人)之蔡京,其人與荊公有葭莩(jiā fú 親戚的代稱)親,熊本又嘗以奉行新法明敏多才薦之(見本傳),而其容悅干進之術,不能售于荊公,而反得售于溫公,則荊公雖曰不知人,猶加溫公一等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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