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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公之用人及交友(3)


  陳繹 唐坰以之與薛向並舉,則當為荊公極信任之人。熙寧間嘗知開封府(猶今之順天府尹,當時一要職也)。《宋史》本傳,寥寥數行,惟有論事不避權貴(神宗論繹語),為政務摧豪黨,讞獄多所平反三語。此外則詆其私德,謂子與婦一夕俱殞于卒伍之手,又云:繆為敦樸之狀,好事者目為「熱熟(熱顏是當時俚語,意為假的。)回」。其傳末論云:陳繹希合用事,固無足道,閨門不肅,廉恥並喪,雖明曉吏事,又何取焉?據此推之,則陳繹必一操守嚴正治事敏察之人。古之循吏也,其政績可觀者必甚多,史削之耳。乃雲其繆為敦樸,吾不知作史者何以審其必繆也,子婦事何與阿翁,乃指為廉恥道喪!雖明曉吏事,亦不足取,古今有此論人法耶?古今有此史筆耶?要之凡經安石拂拭之人,雖夷亦指為蹠,此全部《宋史》一貫之宗旨也。

  鄧綰 綰誠一反復小人,荊公所拔諸人,此最為不肖矣。顧公雖嘗薦之,然後此惡其媚己,遽自劾失舉,公之不自文(用漂亮的言辭掩飾)其過,益可見矣。而世乃謂公好諛,何適得其反哉!

  許將 其為荊公所薦與否史無明文。然熙甯初超擢不次(不依平常次序,破格),不得謂非荊公用之矣。歐陽修嘗稱其辭氣似沂公,舉進士授外任秩滿後,不試館職,與荊公同,其澹于榮利可見。荊公賞之,或以此耶!其判流內銓也,以綜核名實聞。遼以兵二十萬壓代州境,請割代地,歲聘之使不敢行,將慷慨請往,面折遼使蕭禧,全命而返,其折衝尊俎(不用武力而在談判中制敵取勝)之功,不讓富鄭公矣。其判尚書兵部,整理保甲法,卓著成績。其知鄆州,民無犯法,父老歎曰:自王沂公後五十六年,始見獄空耳!其為兵部侍郎,條陳軍略甚悉。及用兵西夏,神宗遣近侍問兵馬數,將立具上之,明日訪樞臣,不能對也。及紹聖初欲發司馬光墓,將又諫止之。由此觀之,將之才略德量,皆極秀異,荊公執政時特拔之,非無故也。而《宋史》於傳後之論,惟稱其力止發墓一事為可取,餘悉置之,是得為好惡之公乎!

  鄧潤甫 以荊公薦為編修中書戶房事,旋擢知諫院知制誥,累遷禦史中丞,其成進士後,嘗舉賢良方正,召試不應,荊公殆賞其恬退耶!元豐末,神宗命李憲征西夏,潤甫力諫,未幾為蔡確所陷,落職知撫州,是其人亦鯁直士也。《宋史》論之曰:潤甫首贊紹述之謀,雖有他長,無足觀矣。嗚呼!是又與韓絳、元絳、陳繹諸傳,同一筆法也。但一附新法,則萬善悉不見銀,荊公所用,安得不盡為小人哉!

  王子韶 子韶殆鑽營奔競之徒,荊公初引為制置條例司屬官,擢監察禦史裡行,然旋罷黜知上元縣,殆荊公自知其誤歟?

  吳居厚 居厚雖非荊公所拔用,然錄其功以遷擢者也。初為武安節度推官,奉行新法盡力,核閒田以均給梅山傜,計勞,得大理丞,補司農屬,其後提舉河北常平,增損役法五十一條,史稱其精心計,籠絡鉤稽,收羨息錢數百萬。又言其就萊蕪利國二冶自鑄錢,歲得十萬緡。元祐時治其罪,紹聖間,為江淮發運使疏支家河通漕,楚海之間賴其利,崇寧間為相雲。史稱其在政地久,無顯赫惡,而一時聚斂,推為稱首。今以本傳所指為罪狀者按之,其核閒田以給傜民,極得招撫之道。就冶鑄錢,以潤澤一國之金融界,國與民兩受其賜。若其疏河通漕,則史亦稱之矣。是皆不足以雲掊克,獨其歲收羨息錢數百萬,果為損下益上乎?抑為辦理得宜,自然至之乎?今日無從臆斷,為功為罪蓋未可論定也。然以史家惡之之甚,然猶稱其無顯赫惡,則其人為能知自愛者可知矣。既知自愛,而理財之才複如此,則荊公拔識之於小吏之中,亦非為過矣。

  張商英 唐坰言張商英為安石鷹犬,而近儒顏習齋亦言商英善理財,比諸薛向,不知習齋所據何書。考諸《宋史》本傳,則商英以面折章惇,為所敬禮,歸而薦諸荊公(此亦章不可及處)。因得召對,擢監察禦史,旋出之於外,終熙寧世未嘗大用。其果為荊公所甚倚重者與否,不可深考。哲宗親政,商英上疏嚴劾元祐大臣,故當時所謂士君子者,惡之特甚。徽宗崇甯初,蔡京相,商英又劾京身為輔相,志在逢君。京銜之,編入元祐黨籍。大觀四年,代京為相,謂京雖言紹述,但藉以劫制人主,禁錮士大夫耳。於是大革弊事,改當大錢以平泉貨,複轉般倉以罷直達,行鈔法以通商旅,蠲橫斂以寬民力,勸徽宗節華侈、息土木、抑僥倖,帝頗嚴憚之。然則商英其亦不辱荊公之知矣。

  孫覺 與荊公友善,公執政,薦為直集賢院,後以爭新法去官,史亟稱之。然覺與荊公友誼,終始不變,公薨,覺誄(敘述死者生平,表示哀悼)以文,極誦其美。

  李常 荊公薦為三司條例檢詳官,後以爭新法去,史亟稱之。

  陸佃 荊公弟子,執政後用以為學官,始終能尊其師,惟以不與政事,故《宋史》不甚詆之,但有微詞而已。

  李定 本傳云:「定少受學于安石。熙甯二年,孫覺薦之,召至京師,謁諫官李常,常問曰:『君從南方來,民謂青苗法何如?』定曰:『民便之,無不喜者。』常曰:『舉朝方共爭是事,君勿為此言。』定曰:『定但知據實以言,不知京師乃不許。』安石薦之,命知諫院,禦史陳薦劾定聞庶母仇氏死匿不為服,詔下江東淮浙轉運使問狀。奏云:『定以父年老,求歸侍養,不雲持所生母服。』定自言實不為仇所生,故疑不敢服,而以侍養解官,尋改為崇政殿說書,禦史林旦、薛昌朝言不宜以不孝之人,居勸講之地,並劾安石,章六七上。」元豐初,進定為禦史中丞,劾蘇軾逮赴台獄。哲宗立,謫居滁州。定於宗族有恩,分財振贍,家無餘貲,得任子,先及兄息(哥哥的兒子)。死之日,諸子皆布衣,徒以附王安石。驟得美官,又陷蘇軾於罪,是以公論惡之,而不孝之名遂著。按唐坰言李定為安石爪牙,而當時劾荊公者,多借定為題,囂囂論不已,實當時一大公案也,故今詳錄本傳之文而辨之。傳言定為孫覺所薦,覺字莘老,以學行聞于時,與荊公雖舊交,然因爭新法不合去官,此其人當為當時諸賢所許者也,何至以不孝之人入薦?又據傳言定於宗族有恩,得任子亦先兄子而不及其子,夫孝友之道一也。定友愛至此,而安有不孝者乎?考陸放翁《老學庵筆記》云:「仇氏初在民間,生子為浮屠,即佛印也。後為李問妾,生定,又出嫁郜氏,生蔡奴,工傳神,是仇氏已三適人,其死時與李家恩斷義絕久矣。孔氏不喪出母,見於《禮記》,況於妾母耶?以此律之,即不為服,亦不為過。況仇既死于郜氏,則定所雲實不知為仇所生疑不敢服者,實在情理之中,而定猶不忍竟不為服也,而托侍養以解官以行心喪焉,亦可謂情至義盡者矣,且又安知非定之父,不許其子為棄妾持服耶?」由此言之,定不得為不孝明矣。就令定果不孝,亦何與安石事?而合全台以攻定,且緣定而攻安石,洶洶然疏至六七上,此何理也?是知其所以攻定者,非以定之不孝也,以定言青苗便民耳;又非攻定也,攻安石耳。以人之不肯隨我以破壞新法也,乃不惜構遊詞以誣其名節,是直奪人之言論自由已耳。此等台諫,非用張江陵之法,一一取而廷杖之,不足以警凶頑。然後世史家,則皆以直頌之矣,可勝歎哉!吾非齗齗焉為李定辨,凡以見當時攻新法者,其無賴乃至如此耳!

  呂嘉問 字望之,助荊公行市易法者也。《宋史》本傳極其醜詆,而公有祭其母夫人文云:「實生才子,我所歎譽,秉義率法,困而不渝。」公罷政歸江寧後,嘉問知江甯府,集中有《與呂望之上東嶺》一詩,其末段云:「何以況清明,朝陽麗秋水。微雲會消散,豈久汗塵滓。所懷在分襟,藉草淚如洗。」則嘉問為人,必有可觀者,《宋史》之言,殊不敢盡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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