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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公之用人及交友(2)


  呂惠卿

  惠卿,《宋史》列諸《奸臣傳》者也。惠卿之必非君子人,無待言。然荊公之知惠卿,實歐陽文忠介之,其書見歐集。嘉祐六年歐公又有《舉惠卿充館職劄子》,其文曰:呂惠卿材識明敏,文藝優通,好古飭躬,可謂端雅之士。夫以歐公素稱知人,其所薦舉,皆一世佳士,而于惠卿稱之曰飭躬(chì gōng 躬行正己,指為人嚴於律己,行為嚴謹合禮),曰端雅,則其人諒不止才學之優美而已。據《宋史》本傳所載罪狀,大半指其奉行新法者。然吾以此為不特非罪狀,且可作功狀矣。本傳又記其紹聖中知延州,夏人入寇,將以全師圍延安,惠卿修米脂諸砦以備。寇至,欲攻則城不可近,欲掠則野無所得,欲戰則諸將按兵不動,欲南則懼腹背受敵,留二日遁去。據此,則不獨有政事才,且能軍矣(本傳中記其治軍者三處,所策皆中肯)。惠卿之果為奸邪與否,當于其曾叛荊公與否一事決之。據元祐初蘇轍彈文,謂其勢力相軋,化為敵仇,發安石私書云云,後之史家,指為荊公初次罷相時事。今考元豐三年,荊公有《答吉甫書》雲(惠卿來書稱特進相公,公以是年始授特進,故知當在是年或在其後也):

  與公同心,以至異意,皆緣國事,豈有他哉?同朝紛紛,公獨助我,則我何憾於公?人或言公,吾無與焉,則公何尤於我?趣時便事,吾不知其說焉;考實論情,公宜昭其如此。開喻重悉,覽之悵然。昔之在我者,誠無細故之可疑;則今之在公者,尚何舊惡之足念?(下略)(按惠卿來書有云:內省涼薄(淺薄),尚無細故之嫌,仰惟高明,夫何舊惡之念?故公答書云云。)

  觀此則荊公與惠卿始合終睽,誠屬事實。然其睽也,緣公事乎?緣私怨乎?尚未可知。據荊公書則謂皆緣國事,今征諸史,亦有可考見者焉。荊公初罷政,惠卿繼之,創為手實法及鬻祠法,皆厲民之政,非荊公意。公複相,即罷之,夫惠卿敢於亂荊公之法,雖謂之叛荊公焉可也,然此尚出於其學識之不足耳,猶有可原。而惠卿自言內省涼薄,不知別有所指否,或荊公大度包之而不復與校耶?竊意惠卿當時必深憤於沮撓新法者,思有以懲治之,常為荊公所折。觀荊公罷政數月中,而即有竄逐鄭俠之事,可見也。坐是之故,沮撓者之恨惠卿,更甚于荊公,又因其與荊公隙末(指友誼不能始終保持),更授人以口實,於是史家言其為人,曾狗彘之不若矣。吾以為惠卿誠非佳士,然竊疑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

  (考異十六)《宋史·惠卿傳》引司馬光言,謂惠卿為之謀主,而安石力行之,一若一切新法皆出惠卿,而安石不過一傀儡然。吾以為此必非溫公之言,果為溫公之言,亦誕妄之甚者也。安石之新法,懷抱於平日者已久,觀其平昔之詩文及《上仁宗書》可見也。《答呂吉甫書》云:舉朝紛紛,公獨助我。惠卿助安石耳,豈安石助惠卿哉?

  (考異十七)《宋史》記王呂相攻之事甚多,其言皆鄙俚無狀,似如所言,則非徒惠卿為奸邪,而安石亦奸邪之尤也。蔡氏上翔辨之甚悉,今避繁不復引。但觀《答呂吉甫》一書,其德量何等宏遠,以荊公之為人,豈有肯為此卑劣之事者哉?讀者如信公為言行一致之人,則觀此一書已足,若猶不信,則吾更嘵嘵,亦無益也,故不復辨也。

  曾布 布為曾鞏弟,其佐荊公行新法,功與惠卿埒(liè相等)。《宋史》亦以入《奸臣傳》,吾以本傳之文考之,不能得其所謂奸者何在。當時諸新法雖由荊公發其大綱,而斟酌條目,編為法典,半成於布之手。廷臣有難新法者,布一一解之,《文獻通考》猶載其一二,則其文理密察之才,與縱橫奧博之辯,必有大過人者。本傳記其初召見時,上疏請神宗推赤心,奮威斷(果斷),使四方曉然知主不可抗,法不可侮,此正知本之論,可以匡(輔助)荊公不逮者也。其於新法事事皆贊助,獨于呂嘉問辦市易之不善,則嚴劾之,謂官自為兼併,卒以此得罪呂惠卿,出知饒州,所謂和而不同者非耶?司馬光執政,諭令增損役法,布辭曰:「免役一事,法令纖悉,皆出己手,若令遽自改易,義不可為。斯可謂不變塞焉強哉矯(塞,阻塞,這裡指沒做官;強,剛強;矯,強盛的樣子。意為仕途騰達後仍不改變之前的操守、主張才是真正的剛強啊)矣!」其後崇寧間以得罪蔡京,京誣以賊賄,使呂嘉問逮捕其諸子,鍛煉訊鞫誘左證使自誣,則亦由不肯附京故也(以上所據皆《宋史》本傳)。夫以《宋史》惡布之甚,至列諸奸臣,然記其行誼乃如此,其他嘉言懿行削而勿載者,何可勝道!其所指為奸狀者,不過紹聖間建中靖國間兩次倡紹述之論而已。此而曰奸,則何不並荊公而入諸《奸臣傳》也?吾謂曾子宣者,千古骨鯁之士,而其學其才,皆足以輔之,南豐可雲有弟。而荊公之得士,亦一夔而已足者也。荊公之冤,數百年來為之昭雪者,尚有十數人,而子宣之冤,乃萬古如長夜,吾安得不表而出之?

  章惇 亦《奸臣傳》中之一人也。荊公之初用惇,以為編修三司條例官,其後使平南北江群蠻,開湖南四府之地,為功為罪,前章已詳辨之。元豐三年拜參知政事,時荊公已罷相,未幾以其父冒占民田罷知蔡州。元祐初駁司馬光所更役法,累數千言。光議既行,惇憤恚爭辨於簾前,史稱其語甚悖,廷臣交章擊之,被黜。而元祐七八年間,猶數為言者所彈。哲宗親政,起為相,專以紹述為國是,凡元祐所革悉複之,大興黨獄,並欲追廢宣仁太后。哲宗崩,皇太后議所立,曰:以禮律言之,母弟簡王當立。太后曰:老身無子,諸王皆是神宗庶子。惇複曰:以長則申王當立。太后曰:申王病不可,卒立端王,是為徽宗。罷知越州,尋貶潭州,又竄雷州,徙睦州卒。惇不肯以官爵私所親,四子連登科,獨季子援嘗為校書郎,餘皆隨牒東銓(聽任吏部委派官職,不覓取捷徑)仕州縣,訖無顯者。《宋史》本傳所記,大略如此。就此觀之,果足稱為奸臣矣乎?即以其不肯以官爵私所親一事論之,其狷介已足以厲末俗。哲宗崩,與太后爭所立,卒緣此貶竄以至於死,雖其所主張之簡王、申王未知何如,若徽宗之荒淫無道,卒以亡宋,此萬世所共見也,安知惇非平昔察其人之不可以君天下,而故尼(阻止)之耶?即不然,亦不足以為惇罪也,若夫以紹述熙、豐為奸,則亦奸其所奸而已。其最為世詬病者,莫如竄逐元祐諸臣且請廢宣仁太后二事。請廢後則誠有罪也,至竄逐元祐諸臣,則亦還以元祐所以待熙、豐者待彼而已。元祐諸臣是,則亦是也;非,則元祐諸臣亦非也。而論者必將曰:元祐諸人君子也,故可以竄逐小人;章惇小人也,故不可以竄逐君子。吾不知其所謂君子小人者以何為界說。若論私德耶,惇之耿介,恐元祐諸賢,猶或有愧之者矣,若論政見耶,吾未聞有以政見判君子小人者也!攻新法者既可以指奉新法者為小人,則奉新法者亦可以指攻新法者為小人,「唯之與阿,相去幾何」(應諾和怠慢的回應,相差多少呢?比喻沒有絕對的差別)矣!夫惇之所以報復元祐者,其慘酷誠甚於元祐;雖然,曾亦計元祐之所以報復熙豐者,其慘酷已遠甚于熙豐耶!夫以直報怨(以正直之道對待仇怨),斯為美,然此惟太上貴德者能之,豈可以責諸惇?且元祐諸人自謂為君子者,其德猶不足以及此,矧乃惇哉!吾以為惇者有才而負氣之人也,奸則吾不知也。

  蔡確 以本傳所載事實考之,實為僉人。然荊公當國八年,始終未嘗大用之,官至知制誥而已。所行新法,亦未嘗藉其贊助之力,不得謂為荊公所用也。

  王韶 韶之功具見前,《宋史》本傳痛詆之,今不暇辨。

  熊本 本之功具見前,《宋史》本傳亦有微詞,今不暇辨。

  郭逵、趙禼 皆荊公所用邊將,于西夏安南俱有功,史亦有微詞。以上四人,殆功過不相掩者,古之名將,往往皆然。因材器使,以求成功而已,是固不足為荊公玷也。

  範子淵 荊公所用以興水利之人也。《宋史》無傳,而《河渠志》述其所建設者頗詳,蓋力主浚河之議,而能發明新器以為用,亦一材士也,史于荊公政績,無所不詆,故言子淵迎合取寵,又謂其器不可用,但今者陳跡久湮,其是非吾無以明之。

  薛向 唐坰劾荊公,謂薛向、陳繹,安石頤指氣使,無異家奴。考公於嘉祐五年,嘗舉向司馬政,熙甯初又舉為江淮發運使,未幾薦為權三司使,其信任之蓋甚厚。而向所至政績爛然,馬政漕運皆經整頓,大革積弊,熙河之役,轉餉未嘗有失,其理財之效,蓋等劉晏,即《宋史》亦亟稱之。荊公之能用人,此亦其一矣。獨可怪者,《宋史》向傳,于荊公屢次推轂,未嘗一言,吾不解其何心也,殆又不欲以汙向耶?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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