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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公之用人及交友(1)


  古今人之論荊公,其逕詆之為小人者,不必論矣,即仰之為君子者,亦未嘗不以好用小人為公之玷。然則公果好用小人乎?公所用者果如史家所記述,無一而非小人乎?則又請平心以察之。

  吾嘗極論荊公所以不得不用小人者,以當時君子莫肯為之用,斯固然矣。抑考公之言嘗曰:洪水之患,不可留而俟人,而諸臣之才,惟鯀優於治水,故雖方命圮族(fāng mìng pǐ zú放棄教令,毀其族類。堯最初認為鯀是方命圮族之人),而不能舍鯀。以此推之,則雖謂其好用小人也亦宜。及其致政而歸也,亦自言智不足以知人,而險詖常出於交遊之厚,則其為小人所累而頗自悔之,當亦屬￿事實無可為諱者。夫小人非不有時而可用,而能用之與否,則恒視乎用之之人。以純粹之君子而用小人,天下之險,莫過是也。夫人而曰小人,必其機巧變詐之尤者也,而用之之人,必其機巧變詐能與之相敵,且更過之,使彼雖極其譸張(zhōu zhāng 欺騙作偽)之技,而不能遁出於吾股掌之外,斯能用小人矣。若張江陵則其人也,若胡文忠則其人也,若曾文正則已非其人也,若王荊公則更非其人也。何以故?以荊公為純粹之君子人故,以荊公為太無權術之君子人故。

  雖然,謂荊公為專好用小人則非也,謂荊公所用者為皆小人,則尤非也。公上神宗《論館職劄子》云:陛下即位以來,以在事之人,或乏材能,故所拔用者,多士之小有才而無行義者,此等人得志,則風俗壞矣,欲救此弊,亦在親近忠良而已。公之所進規於其君者如是,而豈其躬自蹈之?又制置條例司之初立也,神宗屢以問荊公,公曰:「今欲理財,則必使能。天下但見朝廷以使能為先,而不以任賢為急,恐風俗由此而壞,將不勝其敝。陛下當念國體有先後緩急(本傳不載此語。畢氏《續通鑒》載于熙寧二年三月,其見《宋史》何處未暇細檢)。」是荊公之諄諄於進賢退不肖者,至深且切。故與其謂荊公好用小人,毋寧謂神宗好用小人,而荊公則雖矯正之而猶未能盡者也。夫荊公所拔擢拂拭(提拔、賞識)之人,其為後世所稱為君子者抑多多矣。然或後此以不附新法,用之不終,史家遂不認此人為荊公所用。夫荊公既銳意必欲行新法,則凡不願奉行新法者,雖欲終用之而不能,此事所必至理所固然也。而謂荊公無欲用之之心焉,不可得也。若夫始終肯奉行新法之人,則後之史家,初不問其人平日行誼何如,即此附和新法之一端,已指為罪大惡極。不寧惟是,又往往虛構事實,必被以惡名而始為快,不必其與荊公共政事者,即平昔往還稍稔(rěn 熟識)者,亦無一而獲免焉。如是則荊公所用者,安得不皆為小人哉?非荊公之好用小人,徒以其人既經荊公之拂拭,旋即經史家之鍛煉,雖君子亦為小人已耳。吾非敢謂荊公所用者必無小人,願以為雖有之,而其不善決不如是其甚。夫以荊公之懋德高節,而經史家之刻畫,猶使後之讀者,覺王衍、盧杞儼然在目,則其他操行不及荊公,而授人以可乘之隙者,其受誣更何所不至耶?夫以韓琦而可指為交結中官,以歐陽修而可指為盜淫甥女,且舉朝洶洶,謂為希恩固寵,巧飾欺罔,則當時爭意氣者,豈尚有是非之心,而其言又可信耶?孫固濮議,稍抗輿論,則群斥為奸邪,然則千年來指荊公所用為奸邪者,又安知其非孫固之比耶?吾固非強欲為荊公所用之人辯,然固有不容已於言者,今請就所可考見之人而一一論列之。

  陳升之 升之在仁宗時已為執政,非荊公所特拔。然荊公集中有《送陳升之序》,蓋自其微時,而即期以重任,及制置條例司初設,即引典共事,故神宗之相升之,實為荊公推轂無疑。升之任諫官五年,所論列百數十事,其人亦非庸庸者,徒以與荊公共事之故,史稱其深狡多數,善傅會以取富貴。其信否則非吾所能斷也。

  王珪 珪典內外制十八年,至熙寧三年,始參知政事。九年,同平章事,終神宗世為相。其為荊公汲引與否不可知。然固始終奉行新法者,本傳於其執政前多褒美之詞,於其執政後多譏彈之語,平心論之,蓋一中和之人也。

  蘇轍 荊公初設制置條例司,首擢轍為檢詳文字。荊公之特拔小臣自轍始,後以不附新法,出為河南推官。

  程顥 制置條例司初設,遣使八人行諸路察農田水利,而顥與居一焉,是顥實為荊公所特拔之士也。後以不附新法,出為僉書鎮甯軍判官。而《宋史》于《安石傳》《顥傳》,並不載其曾為條例司官一事,殆以受知于安石為顥玷,故諱之歟?

  劉彝 條例司所遣八人之一。前本為縣尉,荊公特拔者也。史稱其以不附新法罷,又言神宗擇水官以其悉東南水利,除都水丞,是非不用也,固其所長而專委以一事耳。以不當衝要之故,本傳無貶詞,且亟稱其材。

  盧秉 亦所遣八人之一也。史稱其與薛向行鹽法擾民,然請罷發運使獻餘羨,其綜核名實可見。其後征西夏,立奇功,則其才之瑰偉可知。其父革以廉退聞,而秉未冠即負雋譽,嘗言林木非培植根株弗成,似士大夫之立名節也。蔣堂賞味其言,蔔其必為佳器。而荊公因讀其壁間詩,識其靜退,故特拔之。秉後守邊,以父老累乞歸養,神宗手詔慰留,父革聞之,亦以義止之。後革疾亟,始得歸,遂不復出。以此言之,秉之名節,誠卓犖可觀,不負荊公之知矣。而《宋史》則謂其阿徇時好,父子相去甚遠,夫革未嘗謂其子不肖,且貴以大義,不許告歸,而史家竟不許革之有子,何以故?徒以其奉行新法故。

  謝卿材、侯叔獻、王汝翼、曾伉、王廣廉 條例司所遣八人此其五也,《宋史》皆無傳,事蹟不可考。以程、劉、盧三人例之,當皆佳士也(蔡氏上翔言謝卿材、侯叔獻皆當世所號為賢者,不知所據何書,俟考)。

  呂公著公著後此與司馬光同破壞新法,史家所目為大賢者也。而其超擢顯官,實荊公薦之。史家恐污點公著,故於《公著傳》諱而不言,而于其兄《公弼傳》云:「安石知政事,嗛(xián 懷恨)公弼不附己,白用其弟公著為禦史中丞以逼之。」蓋又欲借此以入安石罪,遂忘卻為公著諱,而留此痕跡經示人也。顧吾獨不解惡其兄者何以薦其弟,而用其弟又何以能逼其兄也。真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矣。要之荊公之薦公著,灼然無疑,而詆荊公專用小人者,將何以自解耶?

  韓絳 為荊公所汲引,代陳升之領條例司,未幾參知政事,又繼荊公為相,一守成法,時號「傳法沙門」,以故本傳極醜詆之。然考神宗初立,韓琦即薦絳有公輔(古代三公、四輔,均為天子之佐,借指宰相類大臣)器,是其材德之優,非獨荊公知之也。其早年決獄廉明,撫民周浹(zhōu jiā普遍深入),政績歷歷可觀,為諫官屢論列宮廷積弊,尤為人所難能。慶州羌亂,一舉平之,可見其優於軍略。知成都府開封府,屢折豪強以蘇民困。仁宗歎曰:眾方姑息,卿獨能不徇時邪!內諸司數千恩澤,絳執不可,為英宗言身犯眾怒,懼有飛語。帝曰:朕在藩邸(fān dǐ 藩王之第宅,這裡指沒有稱帝前)日,頗聞有司以國事為人情,卿所守固善,何憚於讒?是其剛方之氣,實朝列所罕見。又嘗言富國當盡地力,又首請改差役法,是為治極知大體者,而又數薦司馬光,則絕無黨同伐異之見,尤可敬佩(以上皆據本傳)。由此言之,荊公之舉絳自代,實為得人。而以絳之賢,獨心悅誠服荊公,守其法不變,則新法之善,亦可見矣。而《宋史》絳傳,徒以此故,於其入相後,則附以種種醜詆之詞,不顧其與前半篇相矛盾,吾是以益知《宋史》之不可信也。

  韓宗師 絳之子,荊公薦為度支判官提舉河北常平,史稱其孝,此亦足見荊公之不濫舉也。

  元絳 絳以荊公薦,參知政事,神宗眷顧甚隆。其生平政績太優,《宋史》本傳,不能加以誣詆,惟於傳末云:「絳所至有威名,而無特操少儀矩,諂事王安石及其子弟,時論鄙之。」其傳後論云:「王安石為政,一時士大夫之素知名者,變其所守而從之,比比皆然。元絳所蒞,鹹有異政,亦諂事之陋矣!」若是夫,凡不肯攻安石之人,雖有百千美德,而皆得以一「諂」字抹殺之,遂成為無特操(獨立的操守)之人矣。則凡為安石所用者,安得不盡為小人也哉?史于《韓絳傳》亦稱其賢,而末綴二語云:「終以黨王安石得政,是以清議少(輕視)之。」與此傳正同一筆法,此種清議,此種時論,其價值可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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