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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政之阻撓及破壞(下)


  元豐八年三月,神宗崩,哲宗立,宣仁太后臨朝。五月,以司馬光為門下侍郎,遂盡廢新法,且竄逐神宗朝舊臣,今記其略如下:

  元豐八年七月,罷保甲法。

  十一月,罷方田法。

  十二月,罷市易法。

  同月,罷保馬法。

  元祐元年閏二月,蔡確出知陳州,章惇出知汝州。

  同月,罷青苗法。

  三月,罷免役法。

  四月,罷熙河經制財用司。

  六月,竄鄧綰、李定於滁州,竄呂惠卿於建州。

  二年正月,禁用王氏經義、《字說》。

  四年四月,罷明法科。

  五月,竄蔡確於新州。

  以上不過舉其犖犖大者,其他不復枚述。一言蔽之,則當時于熙、豐所行之事,無一不罷;于熙、豐所用之人,無一不黜而已。范純仁嘗語司馬光曰:「去其泰甚者可也,差役一事,尤當熟講而緩行。不然,滋為民病,願公虛心以延眾論,不必謀自己出。謀自己出,則諂諛得乘間迎合矣。役議或難回,則可先行諸一路,以觀其究竟。」光不從,持之益堅,純仁曰:「是使人不得言爾!若欲媚公以為容悅,何如少年合安石以速富貴哉?(見《宋史》純仁本傳)」昔光嘗奏對神宗,謂安石賢而愎。夫光之賢,吾未知視安石何如,若其愎則何相肖而又加諸厲也!而新法遂從茲已矣。

  新法之當廢與否,吾于前數章既詳論之,不再贅。而據俗史所紀,則謂元祐初政,天清地明,全國歡欣,四夷動色者也。吾不暇與之辨,請引先儒之說一二,助我張目焉。

  陳氏(汝錡)《司馬光論》云:

  靖康之禍,論者謂始於介甫,吾以為始於君實。非君實能禍靖康,而激靖康之禍者君實也。夫新法非漫然而姑嘗試之者,每一法立,其君其相,往復商訂,如家人朋友,相辨析積歲彌月,乃始布為令甲。而神宗又非生長深宮,懵於閭裡休戚之故者,推利而計害,原始而究終,法未布于方內,而情偽已瞭徹胸中如列眉(兩眉對列,謂真切無疑)。故雖以太后之尊,岐王之戚,上自執政,下逮監門,競苦口焉,而不為中止。雖其間奉行過當,容有利與害鄰而實與名戾者,要在因其舊以圖其新,救其疵以成其美,使下不厲民,而上不失先帝遺意。斯宵小無所乘其間,而報復之禍無從起矣。安在悻悻(xìng xìng剛愎傲慢的樣子)自用,盡反前轍?前以太后諸人爭之而不能得之于神宗者,今以范蘇諸人爭之而亦不能得之於君實。一有逢己之蔡京,則喜為奉法,蓋先帝肉未冷,而諸法破壞盡矣。是欲以臣而勝君,而謀之數十年者,可廢之一朝也。是謂己之識慮為能賢於先帝,而昔以為良法,今以為秕政也。不大橫乎!孔子何以稱孟莊子之不改父臣與父政乎!今其言曰:先帝之法,其善者百世不可變,若王安石所建為天下害者,改之當如救焚拯溺。夫以神宗之為君,豈政由寧氏,聽穿鼻於其臣者,而雲安石所建立乎?安石免相居金陵者八年,新法之行如故也。安石建之,能使神宗終身守之,而不與手實鬻祠俱報罷乎?且元祐之劃除更張無孑遺,而所雲百世不可變者安在乎?吾恐先帝有靈,目不能一日瞑地下也。又云:太皇太后以母改子,非以子改父。夫一切因革所為,告之宗廟頒而播之天下臣民者,吾君之子,不曰吾君之母也。君母而可廢閣先帝行事,是呂後之所以滅劉,而武后之所以篡唐為周也。人臣而可挾母后之權弁髦(biàn máo弁,黑色布帽;髦,童子眉際垂發。古代男子行冠禮,加弁剃髦。弁髦:蔑視,拋棄。)其主,是徐紇、鄭儼、李神軌之共相表裡而勢傾中外也。尚可訓乎?況元祐之初,嗣君已十餘齡矣,非遺腹繈褓而君者,朝廷進止,但取決於宣仁,而嗣君無與焉。雖嗣君有問,而大臣無對,此何禮也?蘇子容危其事,每謂諸老無太紛紜,君長誰任其咎?而哲宗亦謂惟蘇頌知君臣之禮。蓋哲宗之藏怒蓄憤,已不在紹聖親政之日,而小人之逢君報怨,亦不待惇、京用事之時矣。何者?人臣而務勝其君以為忠,豈人子而不務繼述其父以為孝?上見其意,下將表異。一表之于章惇,而羈管竄逐無虛日。再表之于蔡京,而為妖為孽,外假紹述之名而以濟其私,而宋事不可為矣。君實不當少分其咎哉?孔子曰:言必慮其所終,行必稽其所敝。不慮終,不稽敝,乃舉而委之於天,曰天若祚(zuò 賜福)宋,必無此事。天可幸乎?天而以死先君祚宋乎?則太甲之顛覆典刑,為天實祚商;而漢惠帝之與曹參輩,守畫一而清靜焉,為天不祚漢矣。

  王氏(夫之)《宋論》云:

  哲宗在位十有五年,政出自太后者,凡八年,哲宗親政以還,凡六年。紹聖改元以後,其進小人,複苛政,為天下病者,勿論矣。元祐之政,抑有難於覆理者焉。紹聖之所為,反元祐而實效之也,則元祐之所為,矯熙、豐而抑未嘗不效之,且啟紹聖而使可效者也。嗚呼,宋之不亂以危亡者幾何哉!天子進士以圖吾國,君子出身以圖吾君,豈借朝廷為定流品分清濁之場哉?必將有其事矣。事者,國事也,其本君德也,其大用治教政刑也,其急圖邊疆也。其施於民者,視其所勤而休養之,視其所廢而修明之,拯其天災,懲其吏虐,以實措之安也。其登進夫士者,養其恬靜之心,用其方新之氣,拔之衡茅,而相勸以君子之實也。豈徒紹聖哉?元祐諸公之能此者幾何邪?所能卓然出其獨至之忱,超出於紛紜爭論之外,而以入告者,劉器之諫覓乳媼,而以伊川請就崇政延和講讀,勿以暑廢而已,範淳夫勸帝以好學而已。自是而外,皆與王安石已死之灰爭是非,寥寥焉無一實政之見於設施,其進用者,洵非不肖者矣。乃一惟熙年所貶斥之人,皇皇然力為起用,若將不及,豈新進之士,遂無一人可推轂(tuī gǔ 引薦)以大任之,樹百年之屏翰(喻國家重臣)者,而徒為嶺海遷客,伸久鬱之氣,遂可無曠天工乎?其恤民也,安石之新法,在所必革矣。頻年豈無水旱,而拯救不行;四海豈無冤民,而清問不及;督行新法之外,豈無漁民之墨吏,而按劾不施;觸忤安石之余,豈無行惠之循良,而拔尤不速。西陲之覆敗孔棘,不聞擇一將以捍其侵陵;契丹之歲幣屢增,不聞建一謀以杜其欺侮。夫如是則宋安得有天下哉?一元祐諸公揚眉舒憤之區宇而已矣。馬、呂兩公,非無憂國之誠也,而剛大之氣,一泄而無餘。一時蠖屈求伸之放臣,拂拭於蠻煙瘴雨之中,愔愔自得,出不知有志未定之沖人(年幼帝王),內不知有不可恃之女主,朝不知有不修明之法守,野不知有難仰訴之疾苦,外不知有睥睨不逞之疆敵,一舉而委之夢想不至之域,群起以奉二公為宗主,而日進改圖之說。二公且目眩耳熒,以為惟罷此政,黜此黨,召還此人,複行此法,則社稷生民,鞏固無疆之術,不越乎此。嗚呼!是豈足以酬天子心膂之托,對皇天,質先祖,慰四海之孤煢,折西北之狡寇,而允稱大臣之職者哉!吾誠養君德於正,則邪自不得而窺;吾誠修政事以實,則妄自無從而進;吾誠慎簡干城之將,以固吾圉,則邀功生事之說自息;吾誠厘剔中飽之弊,以裕吾用,則掊克毒民之計自消;吾誠育士以醇靜之風,拔賢於難進之侶,為國家儲才於百年,則奸佞之覬覬自戢,而善類之濯磨自宏。曾不出此,而夜以繼日,如追亡子。進一人,則曰此熙、豐之所退也;退一人,則曰此熙、豐之所進也;興一法,則曰此熙、豐之所革也;革一法,則曰此熙、豐之所興也。然則使元祐諸公,處仁英之世,遂將一無所言,一無所行,優遊而聊以卒歲乎?未見其有所謂理也,氣而已矣。氣一動而不可止,於是呂范不協于黃扉,洛、蜀、朔党不協於群署,一人煢立於上,百尹類從于下,尚惡得謂元祐之猶有君,宋之猶有國也?而紹聖諸奸,駕駟馬,騁康莊以進,莫之能禦矣。反其所為者,固師其所為也。是故通哲宗在位十四年中,無一日而不為亂媒,無一日而不為危亡地。不徒紹聖無然矣,當其時,耶律之臣主,亦昏淫而不自保;元昊之子孫,亦偷安而不足逞,藉其不然,靖康之禍,不能待之他日也。而契丹衰,夏人弱,正漢宣北折匈奴之時會,乃恣通國之精神,敝之於一彼一此之短長,而弗能自振。嗚呼!豈徒宋之存亡哉?無窮之禍,自此貽之矣!立乎今日,以覆考哲宗之代之所為,其言洋溢於名冊,以實求之,無一是當人心者。苟明於得失之理,安能與登屋遮道之愚民,同稱慶快邪?

  案船山此文有「為嶺海遷客伸久鬱之氣」及「拂拭於巒煙瘴雨之中」二語,此失考也。荊公當國時,未嘗竄逐一人,據前表所列,已較然甚明。即荊公罷政後,八年間,亦未聞有謫廷臣於嶺海之事。故元祐時竄蔡確於新州,而範淳夫言此路荊棘近七十年,此可證也。

  章氏(袞)《王臨川文集序》云:

  元豐之末,公既罷相,神宗相繼殂落,群議既息,事體亦安。元祐若能守而不變,循習日久,膏澤自潤,孰謂非繼述(繼承)之善也?乃毅然追懟(duì 怨恨),必欲盡罷熙豐之法,公以瞑眩之藥攻治之于先,司馬公又以瞑眩之藥潰亂之於後,遂使國論(有關國家大計的主張)屢搖,民心再擾。夷想當時言新法不可罷者,當不止于範純仁、李清臣數子,特史氏排公不已,不欲備存其說爾。不然,哲宗非漢獻晉惠比也,何楊畏一言,而章悼即相,章悼一來,而黨人盡逐新法複行哉?悲夫!始也群臣共為一黨為抗君,終也君子小人各自為黨以求勝,糾紛決裂,費時失事,至於易世,而猶不知止,從古以來,如是而不禍且敗者,有是理哉?公昔言于仁宗,謂晉武帝因循苟且,不為子孫長遠之謀,當時在位,亦皆偷合苟容,棄禮義捐法度,後果海內大擾,中國淪于夷狄者二百餘年。又謂可以有為之時,莫急於今日,過此則恐有無及之悔。由此觀之,則靖康之禍,公已逆知其然,所以苦心戮力,不畏艱難,不避謗議,而每事必為者,固公旦天未陰雨綢繆牖戶之心也。而古今議者,乃以靖康之禍歸於公,毋亦秦人梟轘參夷之習未亡乎?

  陳氏章氏,固平昔崇拜荊公者也,其言或不免與餘同病,阿其所好。若王氏之詆荊公,蓋無以異於俗儒,而其論元祐之政也若此,彼堯舜宣仁而皋夔馬呂者,其可一省矣。且元祐諸人之可議者,猶不止此。宋人王氏明清《玉照新志》雲(原書未見,據蔡氏《荊公年譜》引):

  元祐黨人,天下後世莫不推尊之。紹聖所定,止三十二人,至蔡元長當國,凡背己者皆著焉,殆至二百九人,然而禍根實基於元興嫉惡太甚焉。呂汲公梁況之劉器之,定王介甫親党呂吉甫、章子厚而下三十人,蔡持正親党安厚卿、曾子宣而下十人。榜之朝堂,范淳父上疏以為殲厥渠魁脅從罔治(懲處首惡、被脅迫、受引誘作惡的可從輕或不予懲處),范忠宣太息語同列曰:吾輩將不免矣!後來時事既變,章子厚建元祐黨,果如忠宣之言,大抵皆出於士大夫報復,而卒使國家受其咎,悲夫!

  章、蔡之興黨獄,至今稍有識者,皆深惡而痛絕之。夫章、蔡之宜惡絕無論也,庸詎知肇造此孽者,不在章、蔡,而在天下後世所推尊之元祐諸賢,苟非有《玉照新志》偶為記述則四十人榜於朝堂(指呂大防等將呂惠卿、曾布等四十人定為王安石奸黨,並張貼文書于朝堂一事)之事,迄今無複知之者矣。夫黨籍榜與黨籍碑(蔡京的主持下將司馬光等論新法的人定為奸黨,並將他們的名字刻在石碑上,即黨籍碑)則何以異,況泐(lè)碑頒諸天下,乃崇寧間事,其在紹聖時,亦不過榜之而已。(《宋史·李清臣傳》云:惇既逐,諸臣並籍呂公著文彥博以下三十人,將悉竄嶺表,清臣曰:更先帝法度不為無過,然皆累朝元老,若從惇言必駭物聽,帝曰:是豈無中道耶?合揭榜朝堂置餘人不問)。由此觀之,則作俑者實呂、梁、劉諸人,而章、蔡乃尤而效之,其罪反得從末減也。而黨籍碑為萬世唾駡之資,黨籍榜則無人齒及,豈有幸有不幸耶?亦史家賦之以幸不幸而已。

  蔡確之既貶也,台諫猶論之不已,諫議大夫范祖禹亦言確之罪惡,天下不容。執政將誅確,范純仁王存獨以為不可,力爭之。文彥博欲貶確嶺嶠,純仁聞之,謂呂大防曰:此路自乾興以來,荊棘近七十年,吾輩聞之,恐不自免。大防遂不敢言。越六日,竟竄確於新州(今廣東肇慶府新興縣即嶺嶠也)。純仁又言于太后曰:「聖朝宜務寬厚,不可以語言文字之間,曖昧不明之語,誅竄大臣。今舉動宜為將來法,此事甚不可開端也。」不聽,確遂死於竄所。嗚呼!此以視荊公執政時所以待異己者何如?而荊公蒙峻刻之名,元祐諸賢,論者或猶咎其除惡不盡,天下尚有是非乎哉!

  陳氏汝錡又曰:「楊中立當靖康之初,謂今日之事,雖成于蔡京,實釀于安石。此語既倡,口實翩翩,以熙寧為禍敗靖康之始基,以安石為鼓舞蔡京之前茅,其誣甚矣。今史牒具在,凡京所逢迎,如虛無是溺,土木是崇,脂膏朘剝於下,而宮闈盤樂(遊樂)於上,蠹國害民者非一政,然何者為熙寧之政?凡京所交結,如內侍則童貫、李彥、梁師成,佞幸則沖、勔父子,執政則王黼、白時中、李邦彥輩,挑釁召亂非一人,然何者為熙寧之人?雖京弟卞館甥(這裡指「是……的女婿」)介甫,而京不以卞故受知介甫,用事于熙甯元豐之間也,何與介甫事,而以為致有今日之禍者王安石乎?推尊配享,特借此欺君盜寵之地,而庶幾彌縫其不肖之心耳。如篡漢為魏者,未嘗不藉口于舜禹之事;造作符命弄孺子嬰于股掌者,未嘗不以周公之居攝為解。豈可謂三讓登壇,厲階於讓德稽首,而負扆南面(扆在後面,朝南而坐,指稱帝),乃教後世以稱假皇帝成即真之謀哉?」其言可謂雋快。竊嘗論之,紹聖間章惇用事,尚頗有意于紹述荊公,猶未至於禍宋也。禍宋者實惟蔡京,而蔡京之得躋顯要,汲引之者誰乎?非荊公而溫公也。溫公欲廢募役法,複行差役,群僚頗以為難,京五日而了之,溫公賞其才,遂加委任。若援舉主連坐之律,則溫公得毋亦有不得辭其咎者耶?夫溫公亦賢者也,吾固不敢學史家深文周內(shēn wén zhōu nà 歪曲或苛刻地援引法律條文,陷人以罪)之技,以京之禍宋,府罪于溫公;獨奈何山膏善罵者流,乃反以府罪於與京風馬牛不相及之荊公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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