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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政之阻撓及破壞(上)(3)


  以上所述,皆當時阻撓新政之大概情形也。岩岩元老,梗之於上;岳嶽台諫,哄之於下。而荊公以孑然一身,挺立於其間,天下之艱危,莫過是矣!公于熙寧三年有《答手詔慰撫劄子》云:「竊觀天賜陛下聰明睿智,誠不難興堯舜之治,故不量才力之分,時事之宜,敢以不肖之身任天下怨誹,欲以奉承聖志。自與聞政事以來,遂及期年,未能有所施為,而內外交構,合為沮議,專欲誣民以惑聖聽,流俗波蕩,一至如此!陛下又若不能無惑,恐臣區區,終不克勝。」其危苦之情,百世下讀者猶將哀之。非堅忍不拔如公者,其何一事之能就耶!後世之惡公者,不必道矣,其好公者,亦不免以任用小人為公惜。夫公所任用者,果皆為小人與否,吾將別論之,而當時阻撓新政之人,豈非世所稱為君子耶?若程明道,若蘇子由,皆公所最初特拔以為僚佐者也。其餘韓、富、文、呂諸元老,與公共事者,或一年,或二三年,或四五年,公自始何嘗欲排擠之者?而諸賢動以去就爭新法,公將以慰留僚友之故而枉所學,隳所志乎?抑以行其學,行其志之故而得罪于僚友乎?二者不得不出於一,故公于熙寧三年,嘗上疏乞罷政事,亦以所志既不能行,則奉身以退耳。而神宗既信之愈篤,任之愈專,有君如此,公何忍負?則鞠躬盡瘁,以求大業之克終。諸賢既不肯苟同,誓不與並立夫本朝,亦惟有聽其去而已。我輩生今日,為公設身處地以計之,果有何道得以兩全者?夫公當時所立之法,非不善也,其所革之弊,則皆諸賢所蹙額而言之者也。其後此之成績,或不能如初之所期,則亦以奉行者非其人已爾。使諸賢能與公和衷共濟,時複相補助而去其泰甚,安見其成效之不更著耶?而乃不問是非可否,凡一新更之法,必出死力以攻之,明知攻之而必不能回上意也,則投劾而去以自成其名而已。甚或身為方面,而戒州縣勿得奉行朝令,其人既屬巨室,為士庶所具瞻,則夫不利於新法者,皆得所趨附,以簧鼓天下之耳目,使人民疑所適從。譬之一手畫圓,而十手畫方,雖有良法美意,而終不能以推進,有固然矣。然則使新法之利不償其弊者,誰之罪也?逼荊公以不得不用小人者,誰之罪也?雖然,荊公之所以待異己者,抑可謂盡其道矣。其于諸元老,則皆自乞居外,猶再三慰留,不獲已(不得已)然後許之也。其于諸小臣,亦不過左遷外補,未嘗有一人焉削其官秩,而治罪更無論也。其間惟鄭俠一人,下吏遠竄,則荊公罷相歸江寧一年間之事也(公以熙寧七年六月罷相,以八年二月複相,而鄭俠之竄英州,則熙寧八年正月間事也)。以視子產商鞅之待貴族何如?以視張江陵之待台諫何如?以視孔子之誅少正卯何如?吾友南海潘氏(博)嘗論荊公,謂惜其純任儒術,而乏法家之精神,可謂篤論。而世之論者,咸謂荊公行申商之術,以峻法繩百僚,何其與當時情實,適相反對耶?荊公之待士大夫也以禮,雖其法緣是不能盡行,然大臣之度,足以模範千古,而元祐諸賢之所以待熙豐大臣者則何如?吾論至此而不禁有茫茫之感也!

  章氏(袞)《王臨川文集序》云:

  (前略)熙寧之政,君以堯舜其民之心,堅主於上,臣以堯舜其君之心,力贊之於下,要皆以為天下而非私己也。諸臣若能原其心以議其法,因其得以救其失,推廣以究未明之義,損益以矯偏勝之情,務在協心一德,博求賢才以行新法,宋室未必不尚有利也。而乃一令方下,一謗隨之,今日哄然而攻者安石也,明日譁然而議者新法也。台諫借此以賈敢言之名,公卿借此以徼恤民之譽,遠方下吏,隨聲附和,以自托於廷臣之黨,而政事之堂,幾為交惡之地。且當時下則未有不逞之民,借新法以為倡亂之端,遠則未有二虜之使,因新法而出不遜之語,而縉紳之士,先自交構,橫潰洶洶,如狂人抉勝心,牢不可破。祖宗之法概以為善,其果皆善乎?新創之法,概詆為惡,其果皆惡乎?抑其為議,有一人之口而自相抵牾者,如蘇潁濱嘗言官自借貸之便,而乃力詆青苗錢之非;司馬公在英宗時,嘗言農民租稅之外,當無所與,衙前無募民為之,而乃力詆雇役之非;蘇東坡嘗言不取靈武,則無以通西域,西域不通,則契丹之強未有艾,而乃力詆熙河之役之非;又如已非雇役不可行,而他日又力爭雇役不可罷之類是也。有事體相類,自來行之則以為是,公行之則以為非者,如河北弓箭社,實與保甲相表裡;蘇東坡請增修社約,並加存恤,而獨深惡保甲法之類是也。(中略)

  似此之類,既非真知是非之定論,亦非曲盡利害之訏謨(xū mó 遠大謀略),宜公概謂流俗,而主之益堅,行之益力也。一時議論,既如此矣,而左右記注之官,異時記載之筆,又皆務為巧詆,至或離析文義,單摭數語而張皇之。然則當時所以攻新法者,非實攻新法也,攻公而及其法耳。(中略)彼管仲、子產、商鞅之數子者,諸侯之貴臣耳,然皆以其計數之審,果敢堅忍,大得逞于其國。而公以世不常有之材,當四海為家之日,君臣相契,有如魚水,乃顧落落如彼者,時勢異而媢忌(mào jì 忌妒)眾故也。夫國內多故,四竟(四方邊境)多敵,「譬彼舟流,不知所屆(至)」,惟才與智,眾必歸之,此管仲之人所以得志也。宋之治體,本涉優柔,真仁而降,此風浸盛。士大夫競以含糊為寬厚,因循為老成,又或高談雅望,不肯破觚解攣(pò  gū jiě luán 改方正為圓通,放開手腳)以就功名。而其小人晏然如終歲在閑之馬,雖或芻豆不足,一旦圉人剪拂而燒剔之,必然趯然蹄而斷然齧。當此時而欲頓改前轍以行新法,無惑乎其駭且謗矣。公之所以不理於口者,此其一也。賈誼年少美才,疏遠之臣慨然欲為國家改制立法,當時絳、灌(漢絳侯周勃、潁陰侯灌嬰。)之徒,雖惎害(jì hài讒害)之,而未至若是之甚者,以誼未嘗得政,而文帝直以眾人待之也,公令聞廣譽傾一世,既已為人所忌,加以南人驟貴,父子兄弟,蟬聯禁近,神宗又動以聖人目之,而寄以心膂(xīn lǚ 要職),及橫議蜂起,公又悍然以身任天下之怨,力與之抗而不顧,公之所以不理於口者,此又其一也。(後略)

  章氏此論,言公所以見沮之故,可謂洞見癥結。其言以南人驟貴,媢嫉者眾,尤為得間。嗚呼!以公潔白之質、曠遠之胸,方如凰皇翔於千仞,豈省有鵷雛腐鼠於其下者耶!而公之失敗,竟坐是矣。莊子曰:中國之人,明於禮義,而昧于知人心。又曰:人心險於山川,難於知天。荊公惟昧于知人心也。故以遇世之所謂小人者而失敗,以遇世之所謂君子者而亦失敗。論荊公之所短,蓋莫此為甚矣!雖然,使公而明于知人心乎?則且隨俗波靡,非之無非,刺之無舉,非徒得邀容悅之一時,而且將有令譽於後世,又安肯以國家之故,而犧牲一身之安樂聞譽,叢萬詬而不悔也!嗚呼,吾中國數千年來之士君子,其明于知人心者則多矣,而昧焉者幾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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