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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政後之荊公(2)


  (考異十)《宋史》本傳云:安石與呂惠卿相傾,上頗厭安石所為。及子雱死,尤悲傷不堪,力請解機務,上益厭之,罷判江寧府,終神宗世不復召。國史氏曰:嘻,甚矣《宋史》之敢於誣安石而並誣神宗也!安石謝事之本意,具見前所錄諸文中,惟兢兢焉以盈滿為戒,以曠失為憂,以累其君知人之明為懼,其于大臣進退之義,可謂無遺憾矣。安石既去,而寵以使相之尊,封荊、封舒、為僕射、為特進,遣賜湯藥存問無虛歲,其謝表見於本集者蓋數十章。其于待去國之臣,亦可謂恩至義盡矣。況當其第二次之辭職也,自春徂冬,表數上,皆不得請,乃至敕斷來章,不許陳訴,至托同僚為之轉圜。試思安石去志之決既若此,欲再起之,其可得乎?曾公亮嘗言:上與介甫如一人。神宗亦自言:自古之君臣,如朕與安石相知絕少。惟其君臣相知甚深,故不惟知其才,知其德,且知其志。安石之初罷政也,言異時有所驅策所不敢辭,故一聞召即起應命,踐其言也。至其再罷,則所以報其君者已盡,浩然不復可挽,神宗深知之矣。故惟恩賜存問,聊酬其勳,而不復再強之以負責任,此其所以十年不召也。若如《宋史》所言,一則曰上亦厭之,再則曰上益厭之,又曰太后亦嘗涕泣宮中也。吾試有以詰之,使安石為相而帝果厭之也,則徑罷黜之可耳。安石豈擁兵自重,而帝有投鼠忌器之懼者耶?即不然,而曰優禮大臣,養其廉恥,則於其辭而即聽之去可耳。曷為每懇至再三,猶未之允,且至敕斷來章耶?且上既厭之,則安石既去,新法宜可以速改,上有以慰太后之心而全其孝而已,亦得以少寬其厭惡之情,何新法行于元豐,十年如一日耶?夫呂惠卿所創之手實法、鬻祠法,惠卿一去而即罷矣;而安石之法,終神宗世無一廢棄,則知曾公亮所謂上與介甫如一人者,洵不誣矣。竊嘗論自古君臣相與之際,蓋難言之矣。蕭何與漢高帝並起為吏,佐帝定天下,功臣位居第一。其後益封置衛,買民田宅。君有疑於其臣,臣亦致疑於其君,卒下相國廷尉械擊之。唐太宗謂魏征箴規過失,不可一日離左右。其薨也,既自製碑文,又許以公主妻其子,乃未數月而踣碑(bó bēi指太宗下令推倒親書的魏征碑)罷婚。求其如神宗之與荊公,鹹有一德,二十年如一日者,振古未嘗有也。蓋君與臣皆惟知有國,惟知有民,而不知有其私,而其謀事之識,任事之勇,皆足以相輔,故能沆瀣一氣,始終無間然也。宋之小人儒,銜安石次骨(懷恨安石入骨),所以詆之者無所不用其極,其銜神宗,蓋亦如是矣。然不敢於逕詆神宗也,而又見乎詆安石之即無異于詆神宗也,於是不得不造為誣詞,而曰上亦厭之,上益厭之。不知上之所以待安石者,章章在人耳目;上之所以繼安石之志而思竟其業者,亦章章在人耳目。將誰欺?欺天乎?神宗而有知,吾信其必不暝于九原也。夫使荊公而果如蘇洵所言合王衍、盧杞為一人也,則神宗亦必如楊用修所言合赧、亥、桓、靈為一人而後可。蓋其君相二人,已成一體,功則俱功,罪則俱罪,賢則俱賢,不肖則俱不肖也。今既欲共鯀荊公,又不得不堯舜神宗,進退失據,而造為此矛盾之言,不亦大可哀耶!然固已著之正史,以一手掩天下目者,千年於茲矣。因知穢史之毒天下,甚於洪水猛獸也!

  《隱居詩話》云:

  熙寧庚戌冬,王荊公自參知政事拜相,造門奔賀者相屬,公以未謝皆不見,獨與餘坐西廡小閣,語次忽取筆書窗曰:「霜筠雪竹鐘山寺,投老歸歟寄此生。」放筆揖餘而入。

  蓋公生平進退大節,其所以自處者,皆定之於夙。彼其稟德高尚,軒軒若雲間鶴,人世富貴,視若浮雲,曾不足以芥其胸,而又夙持知命不憂之義,雖以道之興廢,猶信為不可強致,故當受事之始,即已懷歸耕之志,而後此乃一一踐其言,所謂皭然(jiào rán潔白的樣子)泥而不滓( niè ér bù zǐ 染而不黑)者非耶!黃山谷題公畫像云:予嘗熟觀其風度,真視富貴如浮雲,不溺於財利酒色,一世之偉人也。象山陸子云:英特邁往,不屑於流俗聲色利達之習,介然無毫毛得以入於其心,潔白之操,寒於冰霜,公之質也。又云:公以蓋世之英,絕俗之操,山川炳靈,殆不世有。吾輩生千年後,讀公之書,猶穆然想見其為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嚮往之。」然如穢史所記,則公乃直一熱衷利祿之徒,其進也以詭遇,其退也,乃見疏於其君,而猶汲汲焉思獻媚以覬再起。則夫山谷、象山之言,為皆囈語矣。吾於詆新法者,僅憐其無識耳,猶自可恕。至詆及公之人格者,吾每一讀未嘗不發為上指也!

  (考異十一)諸雜史如《邵氏見聞錄》之類,記公罷政後謀再相之事,往往而有,今不屑辨,不屑述也。

  公自幼僑寓江甯,故尤樂之,其《憶昨詩》云:「想見江南多翠微,歸心動盪不可抑。」自少已然矣。神宗知其意,故命以使相判江寧,公遂老焉。罷政後日倘徉此間,借山水之勝以自娛,如一野人。讀其詩詞,幾不復知為曾造作掀天動地大事業開拓千古者也。嗚呼,歐公所謂無施不可者,至此益信矣!晚年著《字說》一書,精心結撰,而頗耽佛老,見道益深雲。

  元祐元年四月,公薨于江寧。司馬溫公《致呂晦叔書》云:

  介甫文章節義,過人處甚多。但性不曉事而喜遂非,致忠直疏遠,讒佞輻輳(形容聚集),敗壞百度(各種制度),以至於此。今方矯其失革其弊,不幸介甫謝世,反覆之徒,必詆毀百端。光意以為朝廷宜特加優禮,以振起浮薄之風,苟有所得,輒以上聞。不識晦叔以為何如?更不煩答以筆劄,扆(yǐ 古代宮殿內設在門和窗之間的大屏風,也借指這塊地方)前力言,則全仗晦叔也。

  於是敕贈太傅,其文曰:

  朕式觀古物,灼見天意,將以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異人,使其名高一時,學貫千載,智足以達其道,辯足以行其言,瑰瑋之文,足以藻飾萬物,卓絕之行,足以風動四方,用能於期歲(jī suì)之間,靡然變天下之俗。故觀文殿大學士守司空集禧觀使王安石,少學孔孟,晚師瞿聃,罔羅六藝之遺文,斷以己意;糠粃(kāng bǐ 谷皮和癟穀。這裡是認為無價值的意思)百家之陳跡,作新(教化)斯人。屬熙甯之有為,冠群賢而首用,信任之篤,古今所無。方需功業之成,遽起山林之興,浮雲何有,脫屣如遺。屢爭席於漁樵,不亂群於麋鹿,進退之際,雍容可觀。朕方臨禦之初,哀疚罔極,乃眷三朝之老,邈在大江之南,究觀規模,想見風采,豈謂告終之問,在予諒闇(居喪)之中,胡不百年,為之一涕。於戲(wū hū 對不幸的事表示歎息、悲痛)!死生用舍之際,孰能違天;贈賻(贈送財物以助治喪)哀榮(死後追譽)之文,豈不在我!是用寵以師臣之位,蔚為儒者之光,庶幾有知,服我休命,可特贈太傅。

  此敕文見東坡集,蓋東坡所草也。此實蘇子由衷之語,亦為王公沒世之光,飾終尚有此文,公論庶幾未泯。當時熙寧之政,更張殆盡,溫公、東坡又皆平昔相排最力之人,然溫公稱其節義過人,力請優恤。東坡撰敕,於其政績,雖不置可否,而誦其盛德,贊不容口。雖公平昔操行,有以見信于友朋,而溫公、東坡之賢,亦不可及矣。

  自是而此絕世偉人,遂去此世界,而長留其事業言論,以供後世史家公案。

  (考異十二)與荊公並時諸賢,除呂誨一人外,(呂誨非端人(正直的人),次章別論之)從未有詆及荊公私德者,所爭者在新法而已。蓋荊公之操行,有與人以共信者也。自楊時、邵伯溫、范沖、魏泰輩出,始污蔑荊公,無所不至,而又以其言一一托諸前人,以為征信。於是有蘇老泉《辨奸》之論,有東坡《謝張方平作老泉墓表》之文,又有溫公《日錄》《涑水紀聞》等書,皆描寫荊公醜態,讀之則數千年來窮凶極惡之小人,宜莫有荊公若也。夫使此等文而果出於老泉、東坡、溫公之手,則荊公晚年,東坡屢從之遊,嚮往備至,悉見坡集。是東坡為甘於比匪(結交惡人),而乃翁所詆為陰賊險狠,與人異趣,不近人情,為大奸惡者,而東坡乃謂為希世異人,學貫千古,卓絕之行風動四方,明目張膽與其父為難,東坡尚得為人子哉!至溫公《與晦叔書》,既言介甫節義過人處甚多,而又慮反覆之徒,必詆毀百端,則後此之事,溫公其知之矣。若如《日錄》及《涑水紀聞》所記,則介甫之為人,殆狗彘不若,而尚何節義之可言?且其所謂反覆之徒詆毀百端者,不已躬自蹈之耶?蔡氏上翔力辨此等文書,皆南宋以後小人儒所偽造,可謂特識。非特為荊公雪冤,亦為溫公蘇公諸賢雪冤也。而獨恨謬說流傳,習非勝是,胡元陋儒,采入正史,遂成鐵案,莫敢或疑,乃至儕稷契於共歡,指夷齊為蹠礄,公論亡而人道或幾乎息矣。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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