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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政後之荊公(1)


  「齊有倜儻生,魯連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開光曜。卻秦振英聲,後世仰末照。意輕千金贈,顧向平原笑。吾亦澹蕩人,拂衣可同調。」此太白詠史詩也。嗚呼,吾于荊公見之矣!

  公少年嘗有詩云:「天下蒼生待霖雨,不知龍向此中蟠。」又有詩云:「誰似浮雲知進退,才成霖雨便歸山。」其抱負之偉大,其性情之恬退,於此二詩見之矣。求諸先世,則有範蠡之泛舟五湖,張良之從赤松子遊,其跡與公頗相類,然彼等皆見其主之不可以共安樂,為自全計,苟以免禍而已,是老氏之學也。公則不然,可以仕而仕,可以已而已,其一進一退之間,悉衷於道,自古及今,未有能過之者也。

  公以熙寧二年二月參加政事。四年,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七年六月,罷知江寧府。八年二月複相。九年十月再罷。其進退之節有曒然予天下以共見者。今于本集中擷錄數文而論次之。其熙寧七年《乞解機務劄子》凡六上,今錄其二。

  臣以羈旅之孤,蒙恩收錄,待罪東府,於今四年。方陛下有所變更之初,內外大小紛然,臣實任其罪戾,非賴至明辨察,臣宜誅斥久矣。在臣所當圖報,豈敢複有二心?徒以今年以來,疾病浸加,不任勞劇。比嘗粗陳懇款,未蒙陛下聽從,故複黽勉至今,而所苦日甚一日。方陛下勵精圖治,事事皆欲盡理之時,乃以昏疲,久屍宰事,雖聖恩善貸,而罪釁日滋,至於不可複容,則終上累陛下知人之明,非特害臣私義而已;臣所以冒昧有今日之乞也。伏奉宣諭,未賜哀矜,彷徨屏營,不知所措。然臣所乞,固已深慮熟計而後敢言,與其廢職而至誅,則寧違命而獲譴。且大臣出入,以均勞逸,乃是祖宗成憲。蓋國論所屬,怨惡所歸,自昔以擅其事,鮮有不遭罪黜。然則祖宗所以處大臣,不為無意也。臣備位亦已久矣,幸蒙全度,偶免譴訶,實望陛下深念祖宗所以處大臣之宜,使臣荻粗安便,異時複賜驅策,臣愚所不敢辭。(其一)

  臣伏奉聖恩,特降中使,令臣入見供職,臣之懇誠,略已冒昧。天聽高邈,未蒙垂惻,輒複陳敘,仰冀哀憐。伏念臣孤遠疵賤,眾之所棄,陛下收召拔擢,排天下異議而付之以事,八年於此矣。方陛下興事造功之初,群臣未喻聖志,臣當是時,志存將順,而不知高明強禦之為可畏也。然聖慮遠大,非愚所及。任事以來,乖失多矣。區區夙夜之勞,曾未足以酬萬一之至恩。今乃以久擅寵利,群疑並興,眾怨總至,罪惡之釁,將無以免。而天又被之疾疢(chèn 病),使其意氣昏惰,而體力衰疲,雖欲勉強以從事須臾,勢所不能,然後敢幹天威,乞解機務。竊以謂陛下天地父母,宜垂矜憐。論其無功,則雖可誅;閔其有志,則或宜宥。終始全度,使無後艱。而未蒙天慈顧哀,猶欲強以重任。使臣黽勉,尚能有補聖時,則雖滅身毀宗,無所避憚。顧念終無成效,而方以危辱上累朝廷,此臣所以不敢也。陛下明並日月,何所不燭,願賜容光之地,稍委照焉,則知臣之悔倦,非敢苟忤恩指也。臣乞且於東府聽候朝旨,伏望陛下垂恩,早賜裁處。(其六)

  又《答手詔留居京師劄子》云:

  臣伏奉手詔,欲留京師以為論道官,宜體朕意,速具承命奏來。臣才能淺薄,誤蒙陛下拔擢,曆職既久,無以報稱。加以精力衰耗,而咎釁日積,是以冒昧乞解重任。幸蒙聖恩,已賜矜允,而繼蒙恩遣呂惠卿傳聖旨,欲臣且留京師以備顧問。臣竊伏惟渥荷知遇,誠不忍離左右,既又熟計,論道之官,固非所宜,且以置之閑地,似為可處。陛下付託,既已得人,推誠委任,足以助成聖治,臣義難以更留京師以速官謗。若陛下付臣便郡,臣不敢不勉。至於異時,或賜驅策(驅使、命令),即臣已嘗面奏,所不敢辭。

  觀其乞解機務,疏凡六上,言詞哀惻。始蒙允許,猶複手詔慰留,使居京師以備顧問,眷顧之隆,實無倫比。而公猶浩然必欲歸者,則前後所上劄子,蓋其實情。夫以公當國數年間,文事武備,內政外交,百廢具舉,以吾儕今日讀史,猶覺應接不暇。而公以一人獨膺其繁劇,則精力耗減,實在意中。而處群疑眾謗之中,欲引退以塞嘵嘵者之口,亦不得已之所為也。然公不乞之於前數年,而乞之於此日者何也?則以前此一切新政,草創伊始,一去則非徒慮有動搖而已,而非躬負責任,亦難冀底于成。至是則大端已舉,以神宗之明主持於上,而繼位者能蕭規曹隨(蕭何創立的規章制度,曹參做宰相後照行。指按前任成規辦事),則九仞之功,可不虧於一簣,此公之所以能飄然而去也。而或謂其以去要君,則是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夫苟有所求於其君而不獲,斯或要之耳。神宗于荊公,言聽計從,固無所待於要,而公亦更何要之有?

  (考異九)《宋史》本傳云:鄭俠上疏,繪所見流民扶老攜幼困苦之狀,為圖以獻,曰旱由安石所致,去安石,天必雨。慈聖宣仁二太后流涕謂帝曰:安石亂天下。帝亦疑之,遂罷為觀文殿大學士知江陵府。今案以此諸劄子證之,則與《宋史》所記,何其適(恰好)相反耶!乞解機務之疏凡六上,僅見聽許,猶欲強留之京師,帝果疑安石,乃如是耶!且繼相之人為韓絳、呂惠卿,皆安石所薦,帝如因俠及太后之言,乃罷安石,則何為更用所薦之人耶?是知《宋史》無一而不妄也。

  公既獲就閒散,即以其餘力,著成《三經新義》,未及一年,被召複相,意必當時神宗嘗與要約謂再召勿得辭,然後許之,故其劄子屢言異時或賜驅策,所不敢辭,至是不得不應召也。然再相年餘,江湖之興,愈不可遏,卒複引退,表數上,不見聽許,至於敕斷來章,不許陳請,公不得已,複托王珪為之開陳。集中有《與參政王禹玉二書》云:

  某久屍宰事,每念無以塞責,而比者憂患之餘,衰疹浸加,自惟身事,漫不省察,持此謀國,其能無所曠廢,以稱主上任用之意乎!況自春以來,求解職事,至於四五。今則疾病日甚,必無複任事之理,仰恃契眷,謂宜少敦僚友之誼,曲為開陳,使得早遂所欲,而不宜迪上見留,以重某逋慢之罪也。(其一)

  繼蒙賜臨,傳諭聖訓,徬徨踧踖,無所容措。某羈孤無助,遭值大聖,獨排眾毀,付以宰事,苟利於國,豈辭麋殞!顧自念行不足以悅眾,而怨怒實積於親貴之尤;智不足以知人,而險詖常出於交遊之厚。且據勢重而任事久,有盈滿之憂;意氣衰而精力弊,有曠失之懼。曆觀前世大臣如此,而不知自弛,乃能終不累國者,蓋未有也。此某所以不敢逃逋慢(怠慢不敬)之誅,欲及罪戾未積,得優遊裡閭,為聖時知止不殆之臣。庶幾天下後世,於上拔擢任使,無所譏議。伏惟明公方佐佑大政,上為朝廷公論,下及僚友私計,謂宜少垂念慮,特賜敷陳,某既不獲通章表,所恃在明公一言而已。心之精微,書不能傳,惟加憫察。(其二)

  公至是蓋益衰病,不任繁劇,故八年二月再相,九年春即辭至四五。久之既不得請,乃複乞同僚以助之。而詞意肫肫(zhūn zhūn 懇切),皆懼嘵廢所職,以誤國家,而累其君知人之明。至是而神宗亦知公高蹈遠舉之志,終不可回矣,於是以檢校太傅依前尚書左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使持節都督洪州諸軍事充鎮南節度管內觀察處置使判江寧府,加食邑一千戶,食實封四百戶,仍改賜推誠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蓋以使相居外,宋代優禮勳臣之特典也。公屢表辭,不獲命。明年,拜集禧觀使,封舒國公。元豐二年複拜左僕射觀文殿大學士換特進,改封荊公,居江寧十年,恩賚存問稠疊,終神宗之世,行公政策不少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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