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啟超 > 王荊公 | 上頁 下頁
第二 西南夷之役


  中國古代史,一漢族與苗族相爭之歷史也。自女媧黃帝以迄神禹,用兵凡數百年,而漢族之位置,始克大定,苗族見蹙,轉徙于江淮以南,既而宛轉以入於溪峒,自是不復敢與中國抗顏行。然一國之中而有言語不通、風俗不同之兩民族錯處其間,終非長治久安之道。故撫循苗蠻,使之同化,實為中國最要之一政策,而至今尚未蕆(chǎn 完成)其業者也。自秦以後,最能實行此政策者,前則有漢武帝之辟西南夷,後則有本朝之兩度改土歸流,而中則有王荊公之經略湖川夷蠻。

  荊公之經略夷蠻,凡分兩路,一在今之湖南,一在今之四川。其湖南一路所命之主帥,則章惇也,其四川一路所命之主帥則熊本也。今分別論之:

  (甲)湖南路

  湖南溪峒諸蠻,自春秋時始役屬￿楚,戰國時秦白起略取之,置黔中郡,漢改為武陵郡,後漢時大為寇鈔,馬援擊破之。曆晉宋齊梁陳,或叛或服。隋置辰州,唐置錦州、溪州、巫州、敘州,率羈縻勿絕而已。唐季之亂,蠻酋分據其地,自署為刺史。馬希范據湖南時,蠻猺保聚,依山阻江,殆十余萬。至周行逢時,數出寇邊,逼辰永二州,殺掠民畜無寧歲。及宋之有天下,兵威不振,力不及遠,其酋據地自署,朝廷即因而命之,以故驕縱日益甚。其強者有北江之彭氏,南江之舒氏、田氏、向氏,梅山之蘇氏,誠州之楊氏等。北江彭氏,世有溪州,州有三,曰上、中、下溪。又有龍賜、天賜、忠順、保靜、感化、永順州,凡六;懿、安、新、遠、給、富、來、甯、南、順、高州,凡十一,總二十州。南江諸蠻,自辰州達于長沙,各有溪峒,曰敘、曰峽、曰中勝、曰元,則舒氏居之;曰獎、曰錦、曰懿、曰晃,則田氏居之;曰富、曰鶴、曰保順、曰天賜、曰古,則向氏居之。皆刻剝其民,且自相仇殺,塗炭無藝,又屢寇邊,為良民患苦。至熙甯初,湖北提點刑獄趙鼎,言峽州峒首刻削無度,蠻眾願內屬,辰州布衣張翹亦上書言南北江利害,時神宗與荊公,方思用兵以威四夷,五年七月,乃遣章惇察訪荊湖北路,經制蠻事。

  其年十一月,惇遂招降梅山峒蠻蘇氏。梅山舊不通中國,其地東接潭,南接邵,西接辰,北接鼎澧,惇招降之。籍其民萬四千八百余戶,田二十六萬四百餘畝,均定其稅,使歲一輸,築武陽、開峽二城,置安化縣,即今長沙府之安化縣與寶慶府之新化縣也。

  六年十月,南江蠻向永晤舒光銀,各以其地降惇,獨田氏有元猛者,頗桀驁。惇進兵攻懿州南江州峒悉平,遂置沅洲,以懿州新城為治所。後誠徽州蠻酋楊光富,亦率其族姓二十三州峒歸附,因置誠州。沅州即今之沅州府,誠州即今之靖州,而徽州則今靖州屬之綏寧縣也。

  九年正月,又招降下溪蠻彭師晏。先是彭氏世長五溪,自策為刺史,凡數世,朝廷莫敢過問。惇既平南江,師晏恐懼,惇乃與湖北提刑李平招降之,凡所屬二十州皆歸版籍,即今之辰州府也。遂詔築下溪城,賜名會溪,戍以兵,隸辰州,使出租賦如漢民焉。

  惇經制蠻事,三年有奇,所招降巨酋十數,其地四十餘州,當今四府。又自廣西融州創開道路,達誠州府,增置潯江等堡。融州即今柳州府融縣也。元祐初,傅堯俞王岩叟請盡廢熙寧間所置新州,以蠻情安習已久,不便盡廢,乃廢誠州而留沅州。其所創開之道路,所創置之砦堡,悉毀之,自是五溪郡縣,棄不復問矣。

  王船山論之曰:「章惇經制湖北蠻夷,探神宗用兵之志以希功賞,宜為天下所公非。然而澧、沅、辰、靖之間,蠻不內擾,而安化靖州等州縣,迄今為文治之邑,與湖湘諸郡縣齒,則其功又豈可沒乎!惇之事不終,而麻陽以西,沅漵以南,苗寇不戢(止),至今為梗;近蠻之民,軀命妻子,牛馬粟麥,莫能自保。則惇之為功為罪,昭然不昧,胡為樂稱人之惡,而曾不反思耶?乃若以大義論之,則其為功不僅此而已。語曰:王者不治夷狄。此言夫九州以外耳。(節略)若夫九州之內,負山阻壑之族,其中為夏者,其外為夷,其外為夏者,其中又為夷,互相襟帶,而隔之絕之,使胸腋肘臂,相亢悖而不相知,非無可治而非不當治也,然且不治,則又奚貴乎君天下者哉!君天下者,仁天下者也;仁天下者,莫大乎別人於禽獸,而使貴其生。苗夷部落之魁,自君於其地者,皆導人以戾(zhì lì 蠻橫兇暴)淫虐,沉溺於禽獸,而掊削誅戮,無間於親疏。仁人固弗忍也,則誅其長,平其地,受成賦于國,滌其腥穢,被以衣冠,漸之摩之,俾詩書禮樂之澤興焉,於是而忠孝廉節文章政事之良材,承和氣以生,夫豈非仁天下者之大願哉!惟然,而取蠻夷之土,分立郡縣,其功溥,其德正,其仁大矣!(中略)且彼辰、沅、澧、靖之山谷負險阻兵者,豈獨非漢唐政教敷施之善地歟?出之泥滓,登之雲逵,雖有誅戮,仁人之所不諱。而勞我士馬,費我芻糧,皆以保艾(養育)我與相接壤之婦子。勞之一朝,逸之永世,即有怨諮,可弗避也。君天下者所宜修之天職也。夫章惇之立心,逢君生事以邀功,誠不足以及此。而既成乎事,因有其功,既有其功,終不可以為罪。迄於今日,其所建之州縣,存者猶在目也。其沿之以設,若城步天柱諸邑之棋布者,抑在目也。而其未獲平定,為苗夷之穴,以侵陵我郡邑者,亦可睹也。孰安孰危?孰治孰亂?孰得孰失?征諸事,同諸心,奚容掩哉!概之以小人,而功亦罪,是亦非,自怙為清議,弗能奪也。雖然,固有不信於心者存矣。」船山平日持論,固不袒荊公者,獨至論此事,可謂能見其大矣。獨怪元祐諸賢,于既成之功,而務必隳之以為快。夫曰騷擾生事,則其跡固已陳矣,後此因而修之而已。國家勞費不多,而蠻民安之已久,其必須廢置之理由果安在?從可知當時詪詪(hěn hěn 惡言喧爭的樣子)於朝、囂囂於野者,全出於意氣之私,而未嘗有一事焉為國家百年計也。

  (乙)四川路

  巴蜀徼外諸夷,自漢以來,有夜郎、滇、邛、都、嶲、昆明、徙、莋都(zuó dū 古縣名,在今四川省漢源縣)、冉馬龍、白馬氏等,其後離合畔服不常。熙甯初瀘州烏蠻有二酋領,曰晏子、曰斧望個恕,寖(漸漸)強大,擅劫晏州山外六姓及納溪二十四姓生夷,自淯井謀入寇。六年,命熊本察訪梓夔,得以便宜治夷事,本謂彼能擾邊者,介村豪為鄉導耳。以計致百餘人,梟之瀘州,其徒股栗,願矢死自贖。本請於朝重賞之,皆踴躍順命,獨柯陰一酋不至。本合晏州十九姓之眾,發黔南義軍強駑擊潰之,於是淯井、長寧、烏蠻羅氏鬼主諸夷皆內附,願世為漢官奴。提點刑獄範百祿為文以誓之曰:

  蠢茲夷醜,淯溪之滸。為虺為豺,憑負固圉。
  殺人於貨,頭顱草莽。莫慘燔炙,莫悲奴虜。
  狃唬熟慝,胡可悉數。疆吏苟玩,噤不敢語。
  奮若之歲,曾是疆禦。躑躅嘯聚,三壕羅募。

  僨我將佐,戕我士伍。西南繹騷,帝赫斯怒。
  帝怒伊何?神聖文武。民所安樂,惟曰慈撫。
  民所疾苦,惟曰砭去。乃用其良,應變是許。
  粥熊裔孫,爰馭貔虎。殲其渠酋,判其黨與。

  既奪之心,複斷右股。攝提孟陬,徂征有敘。
  背孤擊虛,深入厥阻。兵從天下,鐵首其舉。
  紛紜騰遝,莫敢嬰牾。火其巢穴,及其囷貯。
  暨其貲畜,墟其林橆。殺傷系縲,以百千數。

  涇灘望風,悉力比附。丁為帝民,地曰王土。
  投其器械,籍入官府。百死一贖,莫保銅鼓。
  歃明神天,視此狗鼠。敢忘誅絕,以幹罪罟。
  乃稱上恩,俾複故處。殘醜崩角,泣血朔語。

  天子之德,雨暘覆護。三五噍類,請比涇仵。
  大邦有令,其警戒汝。天既汝貸,汝勿予侮。
  惟十九姓,往安汝堵。吏治汝責,汝力汝布。
  吏時汝耕,汝稻汝黍。懲創於今,無忕往古。

  小有堡障,大有城戍。汝或不聽,汝擊汝捕。
  尚有虓將,突騎強旅。傅此黔軍,毒矢勁駑。
  天不汝容,暴汝居所。不汝遺育,悔於何取。

  文成,立石于武寧砦。本還朝,神宗勞之曰:卿不傷財,不害民,一旦去百年之患。乃擢集賢殿修撰,賜三品服,自是徼外諸夷,相繼內附。淯井在今長寧縣北,長寧今為縣,屬敘州府。烏蠻居姚州,則今瀘州也。

  熙寧八年,渝州南川燎木鬥叛,詔本安撫之。本進營銅佛壩,破其眾,木鬥氣索,舉秦州地五百里來歸,為四砦九堡,建銅佛壩為南平軍。渝州秦州者,今之重慶府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