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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 河湟之役


  河湟者何?即今甘肅鞏昌以西,岷州洮州之地沿洮河一帶是也。秦築長城,起於臨洮,漢置武威、張掖、酒泉、敦煌五郡,稱為斷匈奴右臂。自古與西北夷爭強弱,未有不注重此地者。且以逼近秦隴之故,若為敵有,則中國將無寧日。蜀漢末,薑維數出狄道以撓隴西,魏人建為重鎮,維不得以得志。晉之衰也,河西擾亂,大約舉狄道則足以侵隴西,狄道失而河西有唇齒之虞,拓跋魏兼有秦涼,以狄道為咽喉之地,列置郡縣,恃為藩蔽。唐拒吐蕃,以臨州為扼控之道。及臨州不安,而隴右遂成荒外矣,此古今得失之林也。

  自唐中葉以後,此地沒於吐蕃,中更五季,以迄宋有天下百年,莫有議恢復者。熙甯元年,前建昌軍司理參軍王韶詣闕上《平戎策》三篇,其略云:

  國家欲取西夏,當先複河湟,河湟複則夏人有腹背受敵之憂。夏人比年攻青唐不得克,萬一克之,必並兵南向大掠秦渭之間,牧馬于蘭會,斷古渭境,盡服南山生羌,西築武勝,遣兵時掠洮河,則隴蜀諸郡當盡驚擾,瞎征兄弟,其能自保耶?今唃氏子孫,惟董氈粗能自立,瞎征欺巴溫之徒,文法所及,各不過一二百里,勢豈能與西人抗哉!武威之南,至幹洮河蘭鄯,皆故漢郡縣,土地肥美,宜五種者在焉。其地可以耕而食,其民可以役而使,幸今諸羌瓜分,莫相統一,此正可合併而兼撫之時也。陛下誠能擇通材明敏之士周知其情者,令往來出入於其間,推忠信以撫之,使其傾心向慕,歡然有歸附之意,但能得大族首領五七人,則其餘小種,皆可驅迫而用之。諸種既失,唃氏敢不歸?唃氏歸,即河西李氏在吾掌握中矣。急之可以蕩覆其巢穴,緩之可以脅制其心腹,所謂見形於彼而收功於此也。

  疏上,上奇其言,荊公亦力贊之,於是以韶為管幹秦風司經略機宜文字。熙寧之年,韶請築渭涇上下兩城,屯兵以撫納洮河諸部,下秦鳳經略使李師中議,師中以為不便,乃詔師中罷帥事。韶又言渭原至秦州,緣河五六百里,良田不耕者萬頃,治千頃,則歲可得三十萬斛,請置市易司,取其贏治田。從之,命韶領市易事。師中屢與韶為難,謂韶所指田,不過極邊弓箭手地,置市易司,所得不補所亡。荊公力主韶議,為罷師中,以竇舜卿代之。後帥郭逵劾韶盜貸市易錢,荊公以為莫須有,即有亦不足校,徙逵涇原。四年,置洮河安撫司,命韶主之。五年,建古渭砦為安遠軍,以韶兼知軍事,行教閱法。韶首降青唐部大首領,賜姓名曰包順。八月,韶擊吐蕃,大破之,複武勝。武勝者,唐之臨州,今蘭州府狄道也,遂城之以為鎮洮軍。韶尋破木征于鞏令城。荊公集中有《與王子醇第一書》,即此時也。書略云:

  洮河東西,蕃漢附集,即武勝必為帥府,今日築城,恐不當小,若以目前功多難成,城大難守,且為一切之計,亦宜勿隳舊城。審處地勢,以待異時增廣。城成之後,想當分置市易務,為蕃巡檢作大廨宇,募漢有力人,假以官本,置坊列肆,使蕃漢官私兩利,則其守必易,其附集必速矣。

  十月升鎮洮軍為熙州鎮洮軍節度,置熙河路,以韶為經略安撫使。十一月,河州首領瞎藥等來降。十二月,築熙州南北關及諸堡砦,荊公有《與韶第二書》云:

  承已築武勝,又討定生羌,甚善。聞郢成珂等諸酋,皆聚所部防拓,恩威所加,於此可見矣。然久使暴露,能無勞費,恐非所以慰悅眾心。令見內附之利,謂宜喻成珂等,放散其眾,量領精壯人馬防拓,隨宜犒勞,使悉懷惠。城成之後,更加厚賞,人少則賞不費財,賜厚則眾樂為用,不知果當如此否?請更詳酌。蕩除強梗,必有穀可獲以供軍,有地可募人以為弓箭手,特恐新募未便得力,若募選秦鳳涇原舊人投換,即素教之兵,足以鎮服初附。事難遙度,心所謂然,聊試言之。

  六年二月,韶遂克河州,獲吐蕃木征妻子。河州元魏時之枹罕,今蘭州府河州治也。公有《與韶第三書》云:

  今熙河所急,在修守備,嚴戒諸將,勿輕舉動。武人多欲以討殺取功,此而不禁,則一方憂未艾也。竊謂公厚以恩信撫屬羌,察其材者收之為用。今多以錢粟養戍卒,乃適足備屬羌為變,而未有以事秉常董氈也。誠能使屬羌為我用,則非特無內患,亦宜賴其力以乘外寇矣。自古以好坑殺人致畔,以能撫養收其用,皆公所覽見。且王師以仁義為本,豈肯以多殺斂怨耶?喻及青唐既與諸族作怨,後無複合理,固然也。然則近董氈諸族,事定之後,以兵威臨之,而宥其罪,使討賊自贖,隨加厚賞,彼亦宜遂為我用,無複與賊合矣。與討而驅之使堅附賊為我患,利害不侔也。又聞屬羌經討者,既亡蓄積,又廢耕作。後無以自存,安得不屯聚為寇?如募之力役,因以活之,宜有可為。幸留意念恤。邊事難遙度,想公自有定計,意所及嘗試言之。

  其年九月,降羌有叛者,韶回軍擊之。木征以其間複據河州,韶力戰破走之。岷州首領木令征(與木征異人)以城降,韶入之,於是宕、洮、疊三州羌酋皆以城附。韶軍行五十四日,涉千八百里,得州五,斬首數千級,獲牛羊馬以萬計雲。岷、宕、洮、疊皆今甘肅鞏昌府屬也。

  捷至,帝禦紫宸殿受群臣賀,解所服玉帶以賜荊公,所以獎運籌功也。自韶之為安撫司,不過二年,而辟地二千餘裡,招撫大小蕃族三十余萬,取二百餘年來淪沒之舊疆,一舉而複之,亦可謂振古奇勳也已。然非荊公知人之明、委任之篤、調度之勤,亦安克及此?元厚之《平戎慶捷詩》云:「何人更得通天帶,謀合君心只晉公。」蓋前此盈廷沮撓,實更甚於元和討蔡之時。而神宗之得荊公,又過於唐憲之有裴度。玉帶之寵惟公無愧矣。其明年四月,公複有《與韶第四書》云:

  木征內附,熙河無複可虞,唯當省冗費,理財谷,為經久之計而已。上以公功信積著,虛懷委任,疆場之事,非複異論所能搖沮,公當展意思,有以報上,餘無可疑者也。

  觀韶所經畫,及荊公所與韶諸書,則知熙河之複,誠非得已,而公慈祥惻怛不欲塗炭斯民之心,亦可以見矣。而論者乃嘵嘵然以輕開邊釁為韶罪,且為荊公罪。夫開釁者,敵本無釁自我開之雲爾。曾亦思繼遷德明元昊六七十年間,用兵不已,當時執國命者,果誰為開之乎?抑釁由敵開而我雖欲不應之而有所不能也。景祐元年,元昊攻環慶衛,二年攻唃廝羅,取瓜、肅、沙三州,元昊欲南侵,恐唃廝羅制其後,複舉兵攻蘭州諸羌。當是時也,譬如甲與乙遇,鬥於途,甲自知不敵矣,疾走而避之,鍵戶(關閉門戶)而守之,而攘臂者猶在門。彼德明元昊數攻唃廝羅,其勢將及我秦隴,亦何以異此?然則欲禦西夏,必開熙河;欲開熙河,必取諸羌,所以絕夏人南侵,莫切於此也。夫不計夏人南侵為中國大患,而以開邊釁罪二王,然則必開門揖盜而始為無罪耶?尤可異者,元祐初司馬光執政,荊公之法,更張既盡,並欲舉熙河而廢之。時有孫路執圖以進曰:若此則陵西一道危矣。光乃止。昔漢靈帝時,西羌反,韓遂作亂隴右,司徒崔烈以為宜棄涼州。傅燮曰:「司徒可斬也!涼州天下要衝,國家藩衛,高祖初興,使酈商別定隴右,世宗拓境,列置四郡,以為斷匈奴右臂。今使一州叛逆,乃欲割棄一方萬里之土,若使左衽之虜,得居此地,士勁甲堅,因以作亂,此國家之至慮,社稷之深憂也。」由此言之,河西為夏人必爭之地,其不可棄,較然益明。光能著《通鑒》,豈其于傅燮之言,不一記省,乃悍然必欲棄之,吾不解其何心也!況崔烈之時,猶值有叛亂者,而傅燮且以為可斬。熙河之複,十餘年矣,荊公所以策其善後者,雖趙充國之議屯田,未之或過。觀其與韶之諸書而可見也。諸羌回首而內,漸已同化,其地耕牧所入,足以資圉守,未嘗勞朝廷以西顧之憂,何嫌何疑,而必欲廢之?推光之意,不過曰凡安石之所為者,我必廢之然後為快也!嗚呼,是直以國家大計為其洩憤復仇之具。謂古大臣而宜若是,吾未之聞也!嗚呼,即此一事,而元祐諸人狺狺然抗言新法之若何誤國,若何病民者,皆可以作如是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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