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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 募役法(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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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呼!吾讀條例司及司農寺所擬役法條目,而歎荊公及其僚屬,真所謂體大思精,可以為立法家之模範矣!夫差役之病民,既已若被其甚,則勢不能以不革明矣。然前此諸役,固有其煩苛而可以逕蠲(juān 免除)之者,亦有其為國家所必需而不能蠲之者。 今熙寧新法,於其可蠲者而既已蠲之矣,(即條例司原議所謂如部水陸運以下今當省使無費者是也),其不可蠲者既不復以役諸民,又不能以不役民之故而廢其事,則不得不由國家募民之願充者以充之,此事理至易見者也。然既募充矣,則非複義務的性質,而變為合意契約的性質,非有報酬,而孰肯為之?然國家者,非能如私人之自有財產也,其有所需,則取諸民而已。而此等義務,人民本已負之者既數十年,徒以立法不善,故樸願而弱者益病,黠而豪強者倖免。今因其固有之義務而修明之,易征徭之性質為賦稅之性質,視前非有所增也。此免役錢所以為衷乎理也,而其徵收之也,以財產之高下列為等第,富者所征較重,貧者所征愈微,其尤貧者,則盡豁免之,此與今世各文明國收所得稅之法正同。各國之收所得稅,凡人民之收入少而僅足以維持其生計者不稅,其有羨則稅之(日本之法,所得在三百圓以下者不稅,以上則稅之。各國定限不同,意則同一)。而其稅之也,定其等級比例而累進之(日本之法,所得三百圓以上者千分稅十五。百圓以上者,千分稅十二。一千圓以上者,千分稅十五。如是凡分為十一等,直至十萬圓以上者,千分稅五十五,此其大較也。他國略類是)。 此實極均平之課稅法,而各國財政學家所最稱道也。乃荊公當數百年前各國未發明此法之時,而所定與之暗合,所謂計產業若家資貧富之上下,分為等第,隨等輸錢。鄉戶自四等,坊郭自六等以下勿輸者是也。豪族僧侶,不供賦役,而國家一切負擔,盡責諸弱而無力之平民,此歐洲中世以來之弊政。而法國之大革命,與夫近百年來歐洲諸國之革命,其動機之泰半,皆坐是也。荊公痛心疾首於此等不平之政,不憚得罪於巨室,而毅然課彼輩以助役錢,此歐洲諸國流億萬人之血乃得之者,而公紆籌於廟堂,頃刻而指揮若定也。夫其立法之完善而周備,既若是矣,猶不敢自信,乃揭示一月民無異辭,然後著為令。而其行之也,又不敢急激,先施諸一兩州,候其成就,乃推之各州郡。所謂勞謙君子有終吉者非耶?自此法既行,後此屢有變遷,而卒不能廢。直至今日,而人民不復知有徭役之事,既語其名亦往往不能解,伊誰之賜?荊公之賜也。公之此舉,取堯舜三代以來之弊政而一掃之,實國史上世界史上最有名譽之社會革命也。吾儕生今日,淡焉忘之久矣!試一觀當時諸人所述舊社會顛沛杌隉(wù niè困厄不安)之情形,又考歐洲中世近世之歷史,見其封建時代右族僧侶朘削(juān xuē 剝削)平民之事實,兩兩相印證,則夫對於荊公,宜如何屍祝(崇拜)而膜拜者?而乃數百年來,一犬吠形,百犬吠聲,至今猶曰迂闊也,執拗也,苛酷也,甚者則曰營私也,僉壬(qiān rén 小人)也。嗚呼,我國民之薄于報恩,可以慨矣! 當時立法者之言曰:今所寬優皆村鄉樸願不能自達之窮氓,所裁取者乃仕宦兼併能致人言之豪右,知新法之行,不便彼輩,而撓之者必眾矣。果也當時所謂士君子者交起而攻之,而其所持之理由,則不外出於自利。今略舉一二: 蘇轍之言曰:役人之不可不用鄉戶,猶官吏之不可不用士人。 蘇軾之言曰:自古役人之必用鄉戶,猶食之必用五穀,衣之必用絲麻,濟川之必用舟楫,行地之必用牛馬。雖其間或有以他物充代,然終非天下所可常行。又曰:士大夫捐親戚棄墳墓以從官于四方者,宣力之餘,亦欲取樂,此人之至情也。若廚傅蕭然,則似危邦之陋風,恐非太平之盛觀。 神宗嘗與近臣論免役之利,文彥博言:祖宗法制具在,不須更張以失人心。上曰:更張法制,于士大夫誠多不悅,然于百姓何所不便?彥博曰: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 嗚呼,當時之攻新法者,其肺肝如見矣!如二蘇,認鄉民之服役為天經地義而不可拔,此陷溺於階級制度之陋俗,以為天之生民生而有貴賤也。法國大革命時之貴族、俄國現今之貴族,皆持此論以自擁護其不正之權利,而不意吾國所謂賢者乃若此也!夫在今日,無論中國外國,皆無所謂役人,無所謂用鄉戶者矣。是得毋不以五穀而得食,不以絲麻而得衣耶?東坡見此,其將何說之辭!況東坡所痛恨於免役者,徒以廚傅蕭然無以供從官于四方者之取樂雲爾。如其所言,以此飾太平之盛觀,夫盛則誠盛矣,曾不記吾民緣此,有孀母改嫁、親族分居、棄田與人以免上等,非分求死以就單丁者乎?曾不記吾民緣此,而不敢多種一桑、多置一牛、蓄二年之糧、藏十匹之帛乎?夫以少數官吏取樂之故,而使多數人民離析凍餒祈死惟恐不速,是直飲人之血以為樂耳!是豺狼之言也!稍有人心者何忍出諸口?不意號稱賢士大夫者,靦然言之,而數百年之賢士大夫且附和焉!以集矢於為民請命之誼辟哲相,吾有以見中國之無公論也久矣!至如文潞公所言,尤有深可駭者,曰:「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信如後言,則盡戕奪百姓之生命財產,以求容悅于士大夫者,其得非郅治(zhì zhì 大治)之極也耶?吾請正告天下後世之讀史者曰:荊公當時之新法,無一事焉非以利民,亦無一事焉非不利於士大夫。彼士大夫之利害與人民之利害固相衝突者也。今吾輩所能考見者,則當時士大夫之言也。其人民之言,則無一而可考見者也。而欲摭一面之詞以成信讞,則其冤豈直莫須有雲爾哉!夫免役則其一端而已。 當時造作言說以相謗訕者不可殫紀。據《文獻通考》載有同判司農寺曾布條奏辯詰之文,則夫謗者之虛構誣詞與夫不審情實而漫為揣測者,皆可以見。今錄其略云: 畿內上等戶,盡罷昔日衙前之役,故今所輸錢,比舊受役時,其費十減四五。中等人戶舊充弓手、手力、承符、戶長之類,今使上等及坊郭寺觀單丁官戶,皆出錢以助之,故其費十減六七。下等人戶,盡除前日冗役,而專充壯丁,且不輸一錢,故其費十減八九。大抵上戶所減之費少,下戶所減之費多,言者謂優上戶而虐下戶,得聚斂之謗,臣所未諭也。提舉司以諸縣等第不實,故首立品量升降之法。開封府司農寺方奏議時,蓋不知已嘗增減舊數,然舊敕每三年一造簿書,等第常有升降,則今品量增減,亦未為非。義況方曉諭民戶,苟有未便,皆與厘正,則凡所增減,實未嘗行。言者則以為品量立等者,蓋欲多斂雇錢,升補上等,以足配錢之數。至於祥符等縣,以上等人戶數多,減充下等,乃獨掩而不言,此臣所未諭也。 凡州縣之役,無不可募人之理。今投名衙前半天下,未嘗不典主倉庫場務綱運,而承符手力之類,舊法皆許雇人行之久矣。惟耆長、壯丁,以今所措置,最為輕役,故但輪差鄉戶,不復募人。言者則以為專典雇人,則失陷官物;耆長雇人,則盜賊難止。又以為近邊奸細之人應募,則焚廩燒倉,或守把城門,則恐潛通外境,此臣所未諭也。免役或輸見錢,或納斛鬥,皆從民便。為法至此,亦已周矣。言者則謂直使輸錢,則絲帛粟麥必賤,若用他物准直為錢,則又退揀乞索,且為民害。如此則當如何而可?此臣所未諭也。昔之徭役,皆百姓所為,雖凶荒饑饉,未嘗罷役。今役錢必欲稍有餘羨,乃所以為凶年蠲減之備,其餘又專以興田利增吏祿。言者則以為助錢非如稅賦,有倚閣減放之期,臣不知昔之衙前、弓手、承符、手力之類,亦嘗倚閣減放否?此臣所未諭也。兩浙一路,戶一百四十余萬,所輸緡錢七十萬耳。而畿內戶十六萬,率緡錢亦十六萬,是兩浙所輸財半畿內,然畿內用以募役,所餘亦自無幾。言者則以為吏緣法意,廣收大計,如兩浙欲以羨錢徼幸,司農欲以出剩為功,此臣所未諭也。 觀此則知當時之謗者,皆務揚惡而隱善,又於變法前之利病,與變法後之利病,未嘗一比較而權其輕重,其言悉為意氣之私,而非義理之公。夫免役則其一端而已。及神宗殂落,司馬溫公執政,首罷募役法,複差役法。而前此攻新法最力之範堯夫,則謂差役之事當熟講,不然,滋為民害矣。前此以差用鄉戶比諸絲麻五穀之蘇子瞻,又極言役可雇不可差,雖聖人複起不能易。且謂農民應差,官吏百端誅求,比於雇役苦樂十倍矣。同是一人也,而前後十餘年,其言論之相反如此,豈非前者駭於其所未經見,及成效卓著,乃始不得不從而心折耶?語曰:「非常之原,黎民懼焉。」又曰:「凡人可與樂成,難與慮始。」以堯夫、子瞻之賢,而其識乃不過與黎民凡人同科,則荊公概目之為流俗,豈得曰誣。然堯夫、子瞻,悟前說之非而幡然以改,終不失為君子之過。獨怪彼司馬溫公者,當荊公未行此法以前,已極言差役之弊,首倡募役之說。及其繼相,乃聽一僉壬反覆之蔡京,以盡反故相之所為,且並棄前此己所持說而不顧焉,謂其惡功名之不出自我,而傾人以自快取私耶!以溫公之賢,吾固不敢以此疑之,然舍此以外,吾又不能得其居心之何在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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