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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 青苗法(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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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苗法者,頗有類於官辦之勸業銀行,荊公惠民之政也。《宋史·食貨志》上之四載其緣起云: 熙寧二年,制置三司條例司言,諸路常平廣惠倉錢谷,略計貫石可及千五百萬貫石以上。斂散未得其宜,故為利未博。今欲以見在斛鬥,遇貴量減市價糶,遇賤量增市價糶,可通融轉運司苗稅及錢斛,就便轉易者,亦許兌換,仍以見錢。依陝西青苗錢例,願預借者給之,隨稅輸納斛鬥,半為夏料半為秋料,內有請本色或納時價貴願納錢者,皆從其便。如遇災傷,許展至次料豐熟日納。非惟足以待凶荒之患,民既受貸,則兼併之家,不得乘新陳不接以邀倍息。又常平廣惠之物,收藏積滯,必待年儉物貴,然後出糶(chū tiào 賣出糧食),所及者不過城市遊手之人。今通一路有無,貴發賤斂,以廣蓄積,平物價,使農人有以赴時趨事,而兼併不得乘其急。凡此皆以為民,而公家無所利其入,是亦先王散惠興利以為耕斂補助之意也。欲量諸路錢谷多寡,分遣官提舉,每州選通判幕職官一員,典幹轉移出納,仍先自河北、京東、淮南三路施行,俟有端緒,推之諸路。其廣惠倉除量留給老疾貧窮人外,余並用常平倉轉移法。詔可,既而條例司又言常平廣惠倉條約,先行于河北、京東、淮南三路,訪問民間,多願支貸,乞遍下諸路轉運司施行。 此青苗法之大略及其施行之緣起也。名曰青苗者,蓋當時陝西轉運司李參,以部內多戍兵而糧儲不足,令民自隱度麥粟之贏,先貸以錢,俟穀熟還官,號青苗錢。經數年,廩有餘糧,至是仿行之,故襲其名也。荊公之懷此政策久矣,其少作寓言詩,既有此意(詩見第六章)。及為鄞令,複行之而有效。及其當國,乃欲舉而措之於天下也。竊嘗論之,無論何國,無論何時,彼力田之民,能終歲勤動者,苟非有水旱之災,則所入恒足以自贍。而以數年之通,則必能有所羨餘,以為冠昏喪樂之計。然而往往不然者,則緣初時母財不裕。牛種之資,以及青黃不接時食指之所需,不能不稱貸於豪右,或遇偏災而又貸焉,或遇嘉凶諸禮而又貸焉,而豪右乘其急以持其短長,於是一歲所入,見蝕於息者泰半,及夫來年,其不能不舉債如故也。債日以重,息日以加,而終歲之勤動,遂為豪右作牛馬走已耳。此民之所以日悴,而國民經濟之所以日蹙也。在昔泰西之希臘、羅馬,富者往往貸金谷于貧民,其後負債日重,無以為償,則鬻身以為之奴。泰西古代奴隸之多,蓋起於此。歷數千年,此制終無由革。西紀一千五百年以降,各國政府紛紛以法律定取息之率,逾率者罪之,然其不能禁如故也。及近世銀行制度興,此弊始稍蘇,其效不能及于農民。近數十年來,有所謂勸業銀行、農工銀行、信用組合等,利漸博矣,然猶未能盡人而蒙其澤也。故此貧富不均之問題,實為數千年來萬國所共苦而卒未能解決之一宿題。而欲解決之,則非國家振其樞焉而不可得也。其圓滿之解決法,則如吾國古代之所謂井田,如泰西近世所謂社會主義,使人民不得有私財是也。未能圓滿而思其次,則國家設貸之機關而自當其沖,使豪右居奇之技,無所得施,則荊公所計劃者是也。吾國之前乎荊公而為此者,亦有人焉,景公之于齊,子皮之于鄭,司城子罕之于宋,皆以斯道得民,而荊公則師其意者也。 時蘇轍亦嘗著論云:「天下之人,無田以為農,無財以為商,禁而勿貸,不免轉死於溝壑。使富民為貸,則用不仁之法,收泰半之息,不然,亦不免脫衣避屋以為質。民受其困,而上不享其利。《周官》之法,使民之貸者,與其有司辨其貴賤,而以國服為之息。今可使郡縣盡貸,而任之以其土著之民。」按潁濱此論,正與荊公青苗吻合,不知其嘗聞其緒餘與,抑自創見也。然潁濱後卒以攻青苗自乞罷,豈文士之言之者,非其所欲行之者耶? 荊公既欲實施此法,然行之不可以無資本也。由國庫撥給資本,力又有所不逮也。適有常平、廣惠倉者,諸路諸州縣莫不有之,而其所儲,實棄置於無用之地,公乃變無用為有用,而利用之為資本,其用意之周詳,其眼光之銳敏,至可佩也。而司馬溫公乃言常平倉為三代之良法,放青苗錢之害小,廢常平倉之害大。然常平倉之無實惠可以及民,如彼條例司原奏中所述,溫公其能為之辯護乎?則亦強辭而已。 法既行,舉朝洶洶,起與為難,不可究詰。其人與其言,皆不備述。惟有公《答司馬諫議》一書,錄之可見當時議論之一斑,而公所以堅於主持之故亦見焉。(溫公致公原書三千三百餘言,雜引經傳及漢唐遺文,見集中)。 昨日蒙教,竊以為與君實游處相好之日久,而議事每不合,所操之術多異故也。雖欲強聒,終必不蒙見察,故略上報,不復一一自辨。重念蒙君實視遇厚,於反覆不宜鹵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實或見恕也。蓋儒者所爭,尤在於名實。名實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今君實所以見教者,以為侵官、生事、征利、拒諫以致天下怨謗也。某則以謂受命於人主,議法度而修之於朝廷,以授之於有司,不為侵官;舉先王之政,以興利除弊,不為生事;為天下理財,不為征利;避邪說,難壬人(巧言諂媚之人),不為拒諫。至於怨誹之多,則固前知其如此也。人習於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國事,同俗自媚於眾為善,上乃欲變此,而某不量敵之眾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則眾何為而不洶洶。然盤庚之遷,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盤庚不為怨者故改其度,度義而後動,是而不見可悔故也。如君實責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為以膏澤斯民,則某知罪矣。如曰今日當一切不事事,守前所為而已,則非某之所敢知。無由會晤,不任區區嚮往之至。 此書文雖甚簡,然其任事之艱貞、自信之堅卓,躍見紙上。千載下讀之,如見公之精神焉,可以興矣。當時之制,貸青苗錢者,官取其息二分,故議公者指以為聚斂之據。公有《答曾公立書》云: 示及青苗事,治道之興,邪人不利,一興異論,群聾和之,意不在於法也。孟子惡言利者,為利吾國、利吾身耳。至狗彘食人食則檢之,野有餓莩則發之,是所謂政事。政事所以理財,理財乃所謂義也。一部《周禮》,理財居其半,周公豈為利哉?奸人者,緣名實之近而欲亂之以眩上下,其如民心之願何?始以為不請,而請者不可遏;終以為不納,而納者不可卻。蓋因民之所利而利之,不得不然也。然二分不及一分,一分不及不利而貸之,貸之不若與之。然不與之而必至於二分者何也?為其來日之不可繼也。不可繼則是惠而不知為政,非惠而不費之道也,故必貸。然而有官吏之俸,輦運之費,水旱之逋,鼠雀之耗,而必欲廣之以待其饑不足而直與之也。則無二分之息可乎?則二分者,亦常平之中正也,豈可易哉?公立更與深於道者論之,則某之所論,無一字不合於法,而世之嘵嘵者不足言也。 此書殆可謂解釋法意之理由書也。當時舉朝洶洶,除公所共事之數人外,殆無一不致難於青苗。累其劾狀,殆可隱入。而公卒不為之動,而神宗亦不為之動者,非徒以公自信之堅,得君之專,而當時言者,實無一語能批其窾要故也。言者鹹指為掊克聚斂,損下益上,而公立法之本意,乃適與之相反。蓋其立法之本意,實以惠民,無一毫借此以佽助(chì zhù資助)帑藏之心,條例司原奏所言,非飾詞,乃真相也。而論者乃擬之以桑孔之用心,是所謂無的而放矢,宜公之不敢服,而神宗亦且笑存之也。公之齗齗(yín yín 爭辯貌)於名實之辨,非以此乎?其謂治道之興,邪人不利,而倡異論者意不在於法。嗚呼!何其一語破的而言之有餘痛也!昔羅馬偉人格力加士為執政時,倡限民名田之制,全國人民歡聲雷動,而議院幾於全數反對之,卒被叢毆以死於院中,蓋亦有不利於治道之興者,而其意非在於法也。荊公初政,裁冗費十之四,彼廷臣大半衣食于冗費者,其不利之也久矣。而青苗本意,凡以抑豪右之兼併,而廷臣者又皆豪右,而其力足以行兼併者也。其不利之,亦固其所。當時之洶洶為難者,安保其不挾此心?即二三賢者,未必爾爾,然亦群聾之和而已。況彼之所謂賢者,皆習於苟且偷惰,以生事為大戒,不問其事之善惡利病,但有所生則駭而華之,宜乎其與公與神宗枘鑿而不相入也。而數百年以後之今日,其社會之情狀乃一如公之時,而公之言乃不啻為今而發也,悲夫! 青苗法立法之本意,其善美既若是矣,然則可行乎?曰:不必其可行也。善而不可行,何也?且公在鄞行之而效,而猶疑其不可行何也?曰:一縣非全國之比也。一縣者,公之所得自為也;全國者,非公之所得自為也,是故當時抑配有禁矣(抑配者,謂強民使貸也)。而有司以盡數俵散(biào sàn 把東西分給人)為功,雖欲不抑配焉而不可得也。災傷則有下料造納之條矣(謂遇凶年則於次期補納所貸也)。而年歲豐凶不常,凶之數尤夥,而有司因得以上下其手,雖欲不至於累年積壓而不能也。此二弊者,惟韓魏公、歐陽公之奏議言之至詳,殆可稱公之諍臣也(韓、歐奏議文長不錄,此段即舉其大意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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