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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公與神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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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孟子皆稱其學焉然後臣之。蓋在專制政體之下,其政治家苟非得君之專,而能有所建樹者,未之聞也。是故非秦孝公不能用商君,非漢昭烈不能用諸葛武侯,非苻堅不能用王景略,非英瑪努埃不能用加富爾,非維廉不能用俾士麥。若其君不足以有為,而以詭遇(喻不以正道獵取名利)得之者,則下之將為王叔文、王伾,上之亦不過為張居正,是故欲知荊公者,不可以不知神宗。 《宋史·神宗紀》贊曰:「帝天性孝友,其入事兩宮,必侍立終日,雖寒暑不變。嘗與岐嘉二王讀書東宮,侍講王陶講論經史,輒相率拜之,由是中外翕然稱賢。其即位也,小心謙抑,敬畏輔相,求直言,察民隱,恤孤獨,養耆老,振匱乏,不治宮室,不事遊幸。」夫《宋史》本成于嫉惡荊公者之手,其于神宗,往往有微詞焉。然即如其所稱述,則其君德已為秦漢以下所不一二者矣。原神宗之所以為神者猶不止此,彼其痛心於數世之國恥,夙夜淬厲(cuì lì 激勵、磨煉),而思所以振之,乃以越勾踐臥薪嚐膽之精神,行趙武雲胡服騎射之英斷。史稱藝祖嘗欲積縑帛二百萬易胡人首,又別儲于景福殿,帝即位,乃更景福殿庫名,自製詩以揭之曰: 五季失固,狁孔熾。藝祖肇邦,思有懲艾(警戒)。爰設內府,基以募士。曾孫守之,敢忘厥志。 自是設為三十二庫,其後積羨贏(盈餘),又揭以詩曰: 每虔夕惕心,妄意遵遺業。顧予不武姿,何日成戎捷。 由此觀之,帝之隱痛與其遠志,不已昭然與天下後世共見耶?善夫王船山之論曰:「神宗有不能暢言之隱,當國大臣無能達其意而善謀之者。帝初蒞政,謂文彥博曰:養兵備邊,府庫不可不豐,此非安石導之也,其志定久矣。(中略)神宗若處栫棘(jiàn jí 用帶刺的苗木堵塞)之台,盡然不容己於傷心,奮起而思有以張之。然而弗能昌言於眾,以啟勁敵之心,但曰養兵備邊,侍廷臣之默喻,宰執大臣,惡容不與其焦勞,而思所以善處之者乎!」其于論神宗,可謂窺見至隱矣。若神宗者,誠荊公所謂有至誠惻怛憂天下之心,而非因循苟且趨過目前。以終身之狼疾為憂,而不以一日之瞑眩為苦。凡公之所以期於仁宗而不得者,至是而乃得之。而帝亦環顧廷臣,無一可語,見公然後若獲左右手,其魚水相投,為二千年來未有之佳話,豈偶然哉! 荊公既恥其君不為堯舜,而神宗亦毅然以學堯舜自任,則荊公之事業,皆神宗之事業,今不遝述。惟錄公奏議一二,以著其輔相之勤焉。其《進戒疏》曰: 臣竊以為陛下既終亮陰(洞察陰暗的角落),考之於經,則群臣進戒之時,而臣待罪近司,職當先事有言者也。竊聞孔子論為(wéi 治理)邦,先放鄭聲(放逐鄭國的音樂)而後曰遠佞人。仲虺稱湯之德,先不邇聲色,不殖(謀求)貨利,而後曰用人惟己。蓋以謂不淫耳目於聲色玩好之物,然後能精於用志;能精於用志,然後能明於見理;能明於見理,然後能知人;能知人,然後佞人可得而遠,忠臣良士與有道之君子類進于時,有以自竭,則法度之行,風俗之成,甚易也。若夫人主雖有過人之材,而不能早自戒於耳目之欲,至於過差,以亂其心之所思,則用志不精;用志不精,則見理不明;見理不明,則邪說詖行(bì xíng 偏邪的行為),必窺間乘殆而作。則其至於危亂也,豈難哉?伏惟陛下即位以來,未有聲色玩好之過聞於外,然孔子聖人之盛,尚自以為七十而後敢從心所欲也。今陛下以鼎盛之春秋,而享天下之大奉,所以惑移耳目者為不少矣。則臣之所豫慮,而陛下之所深戒,宜在於此。天之生聖人之材甚吝,而人之值聖人之時甚難。天既以聖人之材付陛下,則人亦將望聖人之澤于此時。伏惟陛下自愛以成德,而自強以赴功,使後世不失聖人之名,而天下皆蒙陛下之澤,則豈非可願之事哉! 其《論館職劄子》第一云: (前略)自堯舜文武,皆好問以窮理,擇人而官之以自助。其意以為王者之職,在於論道,而不在於任事;在於擇人而官之,而不在於自用。願陛下以堯舜文武為法,則聖人之功,必見於天下。至於有司叢脞(cóng cuǒ 瑣碎)之務,恐不足以棄日力勞聖慮也。(中略)自備位政府,每得進見,所論皆有司業脞之事,至於大體,粗有所及,則迫於日晷,已複旅退。而方今之事,非博論詳說,令所改更施設本末先後小大詳略之方,已熟於聖心,然後以次奉行,則治道終無由興起。然則如臣者,非蒙陛下賜之從容,則所懷何能自竭?蓋自古大有為之君,未有不始於憂勤,而終於逸樂,今陛下仁聖之質,秦漢以來人主,未有企及者也。於天下事又非不憂勤,然所操或非其要,所施或未得其方,則恐未能終於逸樂,無為而治也。 讀此二書,則公之所以啟沃其君者,可以見矣。其所謂「不淫耳目,然後能精於用志;能精於用志,然後能明於見理;能明於見理,然後能知人」,豈惟君德,凡治學治事者皆當服膺矣。其所謂改更施設本末先後小大詳略之方,宜博論詳說,則又事業之本原,而神宗後此所以能信之篤而不惑于鑠金之口者,蓋有由也。 其《論館職劄子》第二云: 陛下自即位以來,以在事之人或乏材能,故所拔用者,多士之有小材而無行義者。此等人得志則風俗壞,風俗壞則朝夕左右者,皆懷利以事陛下,而不足以質朝廷之是非;使于四方者,皆懷利以事陛下,而不可以知天下之利害。其弊已效見於前矣,恐不宜不察也。欲救此弊,亦在親近忠良而已。 嗚呼!吾讀此而知熙豐間用人有失當者,其責固不盡在荊公矣。神宗求治太急,而君子之能將順其美者太寡,故於用人若有不暇擇焉。此則神宗之類累,而亦荊公之類累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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