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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政前之荊公(下)(4)


  (按)讀此則夫公後此之執政,其見掎齕(jǐ hé 中傷)於流俗也。公固計之夙矣,其百折而不悔,則公之能踐其言也。惜乎仁宗之不足以語於此也!夫以範文正之執政,所變革者不過二三節目而已。然猶以不見容於僥倖之人,僅三月而去其位。仁宗之優柔寡斷,蓋可知矣。而公則雖不聽而反覆言之,豈所謂齊人莫如我敬王者(孟子每次見齊王,都會向他陳堯舜之道以勸勉王,沒有人向他這樣尊敬大王)耶!

  然臣之所稱,流俗之所不講,而今之議者,以謂迂闊而熟爛者也。竊觀近世士大夫所欲悉心力耳目以補助朝廷者有矣。彼其意非一切利害,則以為當世所能行者,士大夫既以此希世,而朝廷所取於天下之士,亦不過如此。至於大倫大法禮義之際,先王之所力學而守者,蓋不及也。一有及此,則群聚而笑之以為迂闊。今朝廷悉心於一切之利害,有司法令(脫字)於刀筆之閑,非一日也,然其效可觀矣。則夫所謂迂闊而熟爛者,惟陛下亦可以少留神而察之矣。昔唐太宗貞觀之初,人人異論,如封德彝之徒,皆以為非雜用秦漢之政,不足以為天下,能思先王之事開太宗者,魏文正公一人爾。其所施設,雖未能盡當先王之意,抑其大略可謂合矣。故能以數年之間,而天下幾致刑措,中國安寧,蠻夷順服,自三王以來,未有如此盛時也。唐太宗之初,天下之俗,猶今之世也,魏文正公之言,固當時所謂迂闊而熟爛者也。然其效如此。賈誼曰:「今或言德教之不如法令,胡不引商周秦漢以觀之。」然則唐太宗之事,亦足以觀矣。臣幸以職事歸報陛下,不自知駑下無以稱職,而敢及國家之大體者,以臣蒙陛下任使而當歸報,竊謂在位之人才不足而無以稱朝廷任使之意,而朝廷所以任使天下之士者或非其理,而士不得盡其才,此亦臣使事之所及,而陛下之所宜先聞者也。釋此不言,而毛舉(略舉)利害之一二以汙陛下之聰明,而終無補於世,則非臣所以事陛下惓惓(quán quán 忠心耿耿貌)之意也。伏惟陛下詳思而擇其中,天下幸甚!

  (按)此文為秦漢以後第一大文。其稍足方之者,惟漢賈生之《陳政事疏》而已。然賈生所言,大半皆為人主自保其宗廟社稷之計,其論國事民事者,又往往不揣其本而齊其末,豈若公此書廓然大公,責天子以為國民忠僕,而正本清原,一一適於道者耶?李商隱詩曰:「公之斯文若元氣」,此足以當之矣。先是範文正公應詔條陳十事,所援《易》言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甚切。謂國家革五代之亂,垂八十年,綱紀制度,日削月侵,官壅於上,民困於下,不可不更張以救之,此其所見,殆與公同。而盈廷已沸起而與之為難,仁宗莫能右也。夫豈獨仁宗之過而已,流俗狃于其所安,習非勝是,雖有雷霆萬鈞之力,往往莫得而奪矣。嘗讀公《與司馬諫議書》曰:「人習於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不恤國事,同俗自媚于眾為尚。」當時社會之心理,可以見矣。而獨于仁宗乎何尤?漢文之于賈生,宋仁之于荊公,蓋極相類。賈生不遇而以憂卒,荊公得神宗而事之,故彼僅以文章顯,而此能以事業著。然以荊公之遇神宗,而所成就者乃僅若是,則牛羊又從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自荊公見詬病於當時,數百年訖今而莫之白,而習於苟且,不恤國事,同俗自媚於眾者,為世之所稱尚,而中國遂千年如長夜,僅留此文為射策者(應試者)諷籀(誦讀)撏扯(xián chě 率意割裂取用他人文章、著作)之資,悲夫!

  此書既不上省,至嘉祐五年,複上陳《時政疏》云:

  臣竊觀自古人主享國日久,無至誠惻怛憂天下之心,雖無暴政虐刑加于百姓,而天下未嘗不亂。自秦已下,享國日久者,有晉之武帝,梁之武帝,唐之明皇。此三帝者,皆聰明智略有功之主也。享國日久,內外無患,因循苟且,無至誠惻怛憂天下之心,趨過目前,而不為久遠之計,自以禍災可以無及其身,往往身遇滅禍而悔無所及。雖或僅得身免,而宗廟固已毀辱,而妻子固以困窮,天下之民固以膏血塗草野,而生者不能自脫於困餓劫束(艱險窘迫)之患矣。夫為人子孫,使其宗廟毀辱,為人父母,使其比屋(形容很多百姓)死亡,此豈仁孝之主所宜忍者乎?然而晉、梁、唐之三帝以晏然致此者,自以為其禍災可以不至於此,而不自知忽然已至也。蓋夫天下至大器也,非大明法度不足以維持,非眾建賢材不足以保守。苟無至誠惻怛憂天下之心,則不能詢考賢才講求法度。賢才不用,法度不修,偷假歲月,則幸或可以無他,曠日持久,則未嘗不終於大亂。伏維皇帝陛下有恭儉之德,有聰明睿智之才,有仁民愛物之意,然享國日久矣。此誠當惻怛憂天下而以晉梁唐三帝為戒之時。以臣所見,方今朝廷之位,未可謂能得賢才;政事所施,未可謂能合法度。官亂於上,民貧於下,風俗日以薄,才力日以困窮,而陛下高居深拱,未嘗有詢考講求之意,此臣所以竊為陛下計,而不能無慨然(激憤的樣子)者也。夫因循苟且逸豫而無為,可以僥倖一時,而不可以曠日持久。晉梁唐三帝者不知慮此,故災稔禍變生於一時,則雖欲複詢考講求以自救,而已無所及矣。以古准今,則天下安危治亂,尚可以有為。有為之時,莫急於今日。過今日,則臣恐亦有無所及之悔矣。然則以至誠詢考而眾建賢才,以至誠講求而大明法度,陛下今日其可以不汲汲(勤求不休止)乎?《書》曰:「若藥不瞑眩(用藥後產生頭暈目眩的反應),厥疾弗瘳(病癒)。」臣願陛下以終身之狼疾(致命疾病)為憂,而不以一日之瞑眩為苦。臣既蒙陛下采擢,使備從官,朝廷治亂安危,臣實預其榮辱,此臣所以不敢避進越之罪,而忘盡規之義,伏惟陛下深思臣言以自警戒,則天下幸甚!

  此書亦本前書之意而反復陳說之,然其詞愈危,其志愈苦矣。蓋公實怵於當時累卵(堆疊的蛋,比喻極其危險)之勢,不能坐視,而以仁宗之猶足以為善,而冀其庶幾改之也。然仁宗亦既耄,更不能用,越二年而遂崩矣。

  (考異四)邵伯溫《聞見錄》云:王安石知制誥,一日賞花釣魚宴,內侍各以金碟盛釣餌藥置幾上,安石食盡之。明日,仁宗謂宰輔曰:王安石詐人(詭詐之人)也!使誤食釣餌一粒則止矣,食之盡,不情也!常不樂之。後安石自著《日錄》,厭薄祖宗,仁宗尤甚。蔡氏上翔曰:人臣侍君賞花釣魚,天威咫尺,朝士並列,一釣餌也。內侍既以金碟盛之,夫人皆知其為釣餌也,焉有誤食之王安石,而又為天子親見之者哉!夫以天子親見之,而必待明日為宰輔言之,豈其有所畏于安石而不敢言耶?且由是常不樂之,又何故隱忍不堪至此?且一釣餌也,安石既知其誤矣,必食之盡以行詐,其詐術安在?君亦必以食之盡而後知其詐,其說又安在?君既以此不樂於其臣,臣複以此大怨於其君,以至他日撰《日錄》,薄仁廟尤甚,何邵氏造謗,一至此極!按蔡氏所駁,可謂如快刀斷亂麻。此等小節,本不足辨,所以錄之者,以荊公之純潔精白,而謗者以詐誣之,則雖有善言善行,皆抹殺於一詐字矣,天下尚有公論耶?

  (考異五)當熙豐間,舉朝與荊公之新法為難,而從未有詆及荊公之人格者。其有之,則自世所傳蘇洵之《辨奸論》始也。其言曰:誤天下蒼生者,必此人也!曰:王衍盧杞合為一人。曰:口誦孔老之書,身履夷齊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興造作言語,私立名字。曰:陰賊險狠,與人異趣。曰:囚首喪面而談詩書。曰: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惡,豎刁、易牙、開方是也。其言極醜詆,無所不至。近世李穆堂始證其偽,其書《辨奸論》後云:老泉《嘉祐集》十五卷,原本不可見,今行世有《辨奸》一篇,世人咸因此文稱老泉能先見荊公之誤國。其文始見於《邵氏聞見錄》中。

  《聞見錄》編於紹興二年,至十七年,沈斐編《老蘇文集附錄》二卷,有載張方平所為《墓表》,中及《辨奸》。又東坡《謝張公作墓表書》一通,專序辨奸事。竊意此三文皆贗作,以當時情事求之,參差不合。按墓表言嘉祐初王安石名始盛,党友傾一時,其命相制曰:生民以來數人而已。造作言語,至以為幾于聖人。歐陽修亦已異之,勸先生與游,而安石亦願交先生。先生曰:吾知其人矣,是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天下患。而《聞見錄》敘《辨奸》緣起,與《墓表》正同,其引用之耶?當明言《墓表》云云,不當作自敘語氣。其暗合耶?不應詞句皆同。考荊公嘉祐之初,未為時所用,党友亦稀。嘉祐三年,始除度支判官,上《萬言書》,並未施行。明年命修起居注(帝王言行錄),辭章八九上,始受知制誥,旋忤執政,遂以母憂去,終英宗之世召不赴,乃雲嘉祐初党友傾一時,誤亦甚矣。以荊公為聖人者,神宗也。命相之制辭,在熙寧二年,而老泉卒于英宗治平三年,皆非其所及聞也。(中略)

  若夫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與造作言語,以為顏淵孟軻複出,則荊公本傳與荊公全集具存,並無此事。荊公執政之後,或有依附之徒,而老泉已沒,匪能逆知。若老泉所及見之荊公,則官卑跡遠,非有能收召之力,吾不知所謂好名而不得志者果何人。

  夫人之作奸,必有所利而為之。荊公生平,以皋夔稷契自命,千駟弗視,三公不易,此天下所共信者,複何所為而為奸?彼誠見夫宋之積弱,然不可以終日,而公卿大臣,如處堂之燕雀,晏然自以為安,不得不出而任天下之事,而又幸遭大有為之主,遂毅然相與立制度變風俗,排眾議而行之,凡以救國家之弊,圖萬世之安,非有絲毫自私自利之意。其術即未善,而心則可原,曾何奸之有哉!又云:餘少時閱俗刻本《老泉集》,嘗書其《辨奸論》後,力辯其非老泉作,覽者猶疑信參半,欲得宋本參考之,而購求多年,未之得也。

  蓋馬貴與《經籍考》列載蘇明允《嘉祐集》十五卷,而世俗所刻,不稱嘉祐,書名既異,又多至二十餘卷,意必有後人贗作,闌入其中。近得明嘉靖壬申年太原守張鏜翻刻巡按禦史澧南王公家藏本,其書名卷帙,並與《經籍考》同,而諸論中獨無所謂《辨奸論》者,乃益信為邵氏贗作,確然無疑。而又歎其心勞日拙,蓋偽固未有不破者也。余按穆堂此文可謂溫渚然犀(傳說晉代溫嶠至牛渚磯,燃犀角洞悉水中怪物。喻燭照萬物),物無遁形。蔡氏上翔引申之,凡數萬言,其確證《辨奸》及《墓表》之偽,更足令人呼快。今以文繁不具引。夫明允非聖人,就令其嘗為此文以詆荊公,亦何足為荊公病!然偽者自偽,不得以為真也。邵氏之流,以誣荊公者並誣明允,其鬼蜮之醜態,吾實無以測之,獨恨後之編史者,悉奉此等讕言(沒有根據的話)以為實錄,而沉沉冤獄,遂千古而莫伸也,吾亦安能已於言哉?

  (考異六)朱子《名臣言行錄外集·邵康節傳》云:治平間與客散步天津橋上,聞杜鵑聲,慘然不樂。客問其故,則曰:洛陽舊無杜鵑,今始至,有所主。客曰:何也?先生曰:不二年,上用南士為相,多引南人,專務變更,天下自此多事矣。天下將治,地氣自北而南;將亂,自南而北。今南方地氣至矣。按此文亦見《邵氏聞見錄》,而朱子采之,其誕妄俚陋,不值識者一笑。康節即前知,而杜鵑豈前知哉?蓋緣當時小人儒疾荊公已甚,而又各有其所崇拜之人,因托於其所崇拜者先見之言以自重。此濂溪之三謁不見,老泉之辨奸,康節之聞杜鵑,所由來也。

  考《宋史·司馬光傳》言神宗嘗問光:近相陳升之外議雲何?光曰:閩人狡險,楚人輕易,今二相皆閩人,二參政皆楚人,必將援引鄉黨之士,天下風俗,何由得更淳?此言褊陋媢嫉,稍知大體者,當不能出諸口。其果溫公有此言,或謗者依託溫公,未之敢斷。然即此可見當時之小人儒,其南北門地之見甚重。荊公以南人驟入相,北人妒焉,此又天津聞杜鵑之說所由來也。而此等謬種流傳,直至今日,變本加厲,以成省界,而妨及國家之統一,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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