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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政前之荊公(下)(3)


  (按)官僚政治,其果足稱良政治乎?是非吾所敢言。然近世自士達因以治普魯士行之而大效,俾士麥踵之以推及於德意志而益效,各國始漸漸慕之。而我中國者,則二千年來舍官僚之外,無政治者也。而其敝既若此,豈官僚政治之絕對的不可任耶?士達因之治普也,所以訓練督責其官僚者,如將帥之訓練督責其校卒也。是故有整齊嚴肅之氣,而收使臂使指之效。夫整齊嚴肅者,官僚政治之特長也,而所以致之者必有道,荊公其知之矣。

  方今取士,強記博誦而略通于文辭,謂之茂才異等,賢良方正。茂才異等,賢良方正者,公卿之選也。記不必強,誦不必博,略通于文辭,而又嘗學詩賦,則謂之進士。進士之高者,亦公卿之選也。夫此二科所得之技能,不足以為公卿,不待論而後可知。而世之議者,乃以為吾常以此取天下之士,而才之可以為公卿者當出於此,不必法古之取人而後得士也。其亦蔽於理矣。先王之時,盡所以取人之道,猶懼賢者之難進,而不肖者之雜於其間也。今悉廢先王所以取士之道,而驅天下之才士,悉使為賢良進士,則士之才可以為公卿者,固宜為賢良進士。而賢良進士,亦固宜有時而得才之可以為公卿者也。然而不肖者,苟能雕蟲篆刻之學,以此進至乎公卿,才之可以為公卿者,困於無補之學,而以此絀死於岩野,蓋十八九矣。夫古之人有天下者,其所以慎擇者公卿而已。公卿既得其人,因使推其類以聚於朝廷,則百司庶物,無不得其人也。今使不肖之人,幸而至乎公卿,因得推其類聚之朝廷,此朝廷所以多不肖之人,而雖有賢智,往往困於無助,不得行其意也。且公卿之不肖,既推其類以聚於朝廷;朝廷之不肖,又推其類以備四方之任使;四方之任使者,又各推其不肖以布於州郡,則雖有同罪舉官之科,豈足恃哉?適足以為不肖者之資而已。其次九經五經學究明法之科,朝廷固已嘗患其無用於世,而稍責之以大義矣。然大義之所得,未有以賢於故也。今朝廷又開明經之選,以進經術之士。然明經之所取,亦記誦而略通于文辭者則得之矣。彼通先王之意而可以施於天下國家之用者,顧未必得與於此選也。其次則恩澤子弟,庠序不教之以道藝,官司不考問其才能,父兄不保任其行義,而朝廷輒以官予之,而任之以事。武王數紂之罪,則曰官人以世(以世代承襲的方式選用官員)。夫官人以世而不計其才行,此乃紂之所以亂亡之道,而治世之所無也。又其次曰流外(「從九品」之外的官員),朝廷固已擠之於廉恥之外,而限其進取之路矣。顧屬以州縣之事,使之臨士民之上,豈所謂以賢治不肖者乎?以臣使事之所及,一路數千里之間,州縣之吏出於流外者,往往而有,可屬任以事者殆無二三。而當防閑(防備、阻止)其奸者皆是也。蓋古者有賢不肖之分,而無流品之別,故孔子之聖而嘗為季氏吏,蓋雖為吏而亦不害其為公卿。及後世有流品之別,則凡在流外者,其所成立固嘗自置於廉恥之外,而無高人之意矣。夫以近世風俗之流靡,自雖士大夫之才,勢足以進取,而朝廷嘗獎之以禮義者,晚節末路,往往怵而為奸,況又其素所成立無高人之意,而朝廷固已擠之於廉恥之外,限其進取者乎?其臨人親職,放僻邪侈,固其理也。至於邊疆宿衛之選,則臣固已言其失矣。凡此皆取之非其道也。

  (按)科舉取士之制,荊公所絕對的排斥者也。讀此書而有以知其然矣。其變詩賦而用經義也,乃其一時之權法而非以為安也。其熙甯初《乞改科條制劄子》云:「伏以古之取士,皆本於學校,故道德一於上,而習俗成於下,其人材皆足以有為於世。自先王之澤竭,教養之法無所本,士雖有美材而無學校師友以成就之,議者之所患也。今欲追復古制以革其弊,則患於無漸,宜先除去聲病對偶之文,使學者得以專意經義,以俟朝廷興建學校,講求三代所以教育選舉之法施於天下。」合此兩文讀之,公之意不已較然可見也耶?而後世動以八股之毒天下府罪于荊公,何其誣也!

  方今取之既不以其道,至於任之又不問其德之所宜,而問其出身之後先;不論其才不稱否,而論其歷任之多少。以文學進者且使之治財;已使之治財矣,又轉而使之典獄;已使之典獄矣,又轉而使之治禮。是則一人之身,而責之以百官之所能備,宜其人才之難為也。夫責人以其所難為,則人之所能為者少矣;人之能為者少,則相率而不為。故使之典禮,未嘗以不知禮為憂,以今之典禮者未嘗學禮故也。使之典獄,未嘗以不知獄為恥,以今之典獄者未嘗學獄故也。天下之人,亦以漸漬於失教,被服(薰染、感化)于成俗,見朝廷有所任使,非其資序(資格),則相議而訕之。至於任使之不當其才,未嘗有非之者也,且在位者數徙,則不得久於其官。故上不能狃習而知其事,下不肯服馴而安其教,賢者則其功不可以及于成,不肖者則其罪不可以至於著。若夫迎新將故之勞,緣絕簿書(指毀掉簿冊盜取財物)之弊,固其害之小者不足悉數也。設官大抵皆當久于其任,而至於所部者遠,所任者重,則尤宜久於其官,而後可以責其有為。而方今尤不得久於其官,往往數日輒遷之矣。取之既已不詳,使之既已不當,處之既已不久,至於任之則又不專,而又一一以法束縛之,不得行其意,臣故知當今在位多非其人,稍假借之權而不一一以法束縛之,則放恣而無不為。雖然,在位非其人,而恃法以為治,自古及今,未有能治者也。即使在位皆得其人矣,而一一以法束縛之,不使之得行其意,亦自古及今,未有能治者也。夫取之既已不詳,使之既已不當,處之既已不久,任之又不專,而又一一以法束縛之,故雖賢者在位,能者在職,與不肖而無能者殆無以異。夫如此,故朝廷明知其賢能足以任事,苟非其資序,則不以任事而輒進之。雖進之,士猶不服也。明知其無能而不肖,苟非有罪為在事者所劾,不敢以其不勝任而輒退之。雖退之,士猶不服也。彼誠不肖無能,然而士不服者,何也?以所謂賢能者任其事,與不肖而無能者亦無以異故也。臣前以為不能任人以職事,而無不任事之刑以待之者,蓋謂此也。夫教之養之取之任之有一非其道,則足以敗天下之人才,又況兼此四者而有之,則在位不才苟簡貪鄙之人,至於不可勝數,而草野閭巷之間,亦少可任之才,固不足怪。《詩》曰:「國雖靡止,或聖或否。民雖靡膴(mí wǔ 無法度),或哲或謀,或肅或艾。如彼流泉,無淪胥以敗。」此之謂也。

  (按)此其言何其與今日官僚社會之情狀無銖黍(比喻微小)之異耶!昔西人有讀馬可波羅之遊記(馬氏意大利人,當元世祖時仕於中國。歐人之知中國自此記始),見所繪羅盤針圖,謂此物自中國發明而歐人襲之,其式已視馬圖精百倍。彼創之之地,歷數百年,其改良當更不知何若。乃遊中國適市而購一具,視之則與馬氏所圖曾無異毫髮也。乃嗒然(tà rán 懊喪的樣子)而退。吾觀今日之政治,而不能不有感於公之斯文。

  夫在位之人才不足矣,而閭巷草野之間,亦少可用之才,則豈特行先王之政而不得也。社稷之托,封疆之守,陛下其能久以天幸為常而無一旦之憂乎?蓋漢之張角,三十六方同日而起,所在郡國,莫能發其謀;唐之黃巢,橫行天下,而所至將吏,無敢與之抗者,漢唐之所以亡,禍自此始。唐既亡矣,陵夷以至五代,而武夫用事,賢者伏匿,消沮而不見,在位無複有知君臣之義,上下之禮者也。當是之時,變置社稷,蓋甚於弈棋之易。而元元肝腦塗地,幸而不轉死於溝壑者無幾耳!夫人才不足,其患蓋如此,而方今公卿大夫,莫肯為陛下長慮後顧,為宗廟萬世計,臣竊惑之。昔晉武帝趨過目前而不為子孫長遠之謀,當時在位,亦皆偷合苟容,而風俗蕩然。棄禮義,捐(捨棄)法制,上下同失,莫以為非,有識固知其將必亂矣。而其後果海內大擾,中國列于夷狄者二百餘年。伏惟三廟祖宗神靈所以付屬陛下,固將為萬世血食,而大庇元元於無窮也。臣願陛下鑒漢唐五代之所以亂亡,懲晉武苟且因循之禍,明詔大臣,思所以陶成天下之才,慮之以謀,計之以數,為之以漸,期為合於當世之變,而無負于先王之意,則天下之人才不勝用矣。人才不勝用,則陛下何求而不得,何欲而不成哉?

  (按)文之切直而沉痛,至此蔑(無)以加矣!當舉國酣醉于太平之日,而乃為此無忌諱之言,雖賈生之痛哭流涕,何以過之?而惜乎仁宗之不寤也!

  夫慮之以謀,計之以數,為之以漸,則成天下之才甚易也。臣始讀《孟子》,見孟子言王政之易行,心則以為誠然。及見與慎子論齊魯之地,以為先王之制國,大抵不過百里者,以為今有王者起,則凡諸侯之地或千里或五百里,皆將損之至於數十百里而後止。於是疑孟子雖賢,其仁智足以一天下,亦安能毋劫之以兵革,而使數百千里之強國,一旦肯損其地之十八九(十分之八、十分之九)。比于先王之諸侯,至其後觀漢武帝用主父偃之策,令諸侯王地悉得推恩封其子弟,而漢親臨定其號,輒別屬漢,於是諸侯王之子弟,各有分土,而勢強地大者,卒以分析弱小,然後知慮之以謀,計之以數,為之以漸,則大者固可使小,強者固可使弱,而不至乎傾駭變亂敗傷之釁。孟子之言不為過,又況今欲改易更革,其勢非若孟子所為之難也。臣故曰:慮之以謀,計之以數,為之以漸,則其為甚易也。然先王之為天下,不患人之不為,而患己之不能;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何謂不患己之不為,而患人之不能?人之情所願得者,善行、美名、尊爵、厚利也,而先王能操之以臨天下之士,天下之士能遵之以治者,則悉以其所願得者以與之。士不能則已矣,苟能,是孰肯舍其所願得而不自勉以為才?故曰:不患人之不為,而患己之不能。何謂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先王之法,所以待人者盡美,自非下愚不可移之才,未有不能赴也。然而不謀之以至誠惻怛之心,力行而先之,未有能以至誠惻怛之心,力行而應之者也。故曰:不患人之不能,患己之不勉。陛下誠有意乎成天下之才,則臣願陛下勉之而已。臣又觀朝廷異時欲有所施為變革,其始計利害未嘗不熟也。顧有一流俗僥倖之人,不悅而非之,則遂止而不敢為。夫法度立則人無獨蒙其幸者,故先王之政,雖足以利天下,而當其承弊壞之後僥倖之時,其創法立制,未嘗不艱難也。使其創法立制,而天下僥倖之人,亦順悅以趨之,無有齟齬(jǔ yǔ 抵觸),則先王之法,至今存而不廢矣。惟其創法立制之艱難,而僥倖之人不肯順悅而趨之,故古之人欲有所為,未嘗不先之以征誅而後得其意。《詩》曰:「是伐是肆(襲擊),是絕是忽(滅),四方以無拂(違抗)。」此言文王先征誅而後得意於天下也。夫先王欲立法度以變衰壞之俗而成人之才;雖有征誅之難,猶忍而為之,以為不若是不可以有為也。及至孔子,以匹夫游諸侯,所至則使其君臣捐所習,逆所順,強所劣,憧憧如(chōng chōng rú 來去不定的樣子)也,卒困於排逐。然孔子亦終不為之變,以為不如是不可以有為,此其所守蓋與文王同意。夫在上之聖人莫如文王,在下之聖人莫如孔子,而欲有所施為變革,則其事蓋如此矣。今有天下之勢,居先王之位,創立法制,非有征誅之難也,雖有僥倖之人不悅而非之,固不勝天下順悅之人眾也。然而一有流俗僥倖不悅之言,則遂止而不敢為者,惑也。陛下誠有意乎成天下之才,則臣又願斷之而已。夫慮之以謀,計之以數,為之以漸,而又勉之以成,斷之以果,然而猶不能成天下之才,則以臣所聞蓋未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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