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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圖書館協會成立會演說辭


   諸君,我們國內因為圖書館事業日漸發達,大家感覺有聯絡合作之必要,於是商量組織全國的圖書館協會,籌備多時,幸見成立。又適值美國圖書館學專家鮑士偉博士來游,我們得于協會成立之日順帶著歡迎,尤為本會榮幸。鄙人對於中國圖書館事業之前途,及圖書館協會應負的責任,頗有一點感想,今日深喜得這機會和本會同人商榷,並請教于鮑博士。

   鮑博士到中國以來,在各地方,在北京,曾有多次演說,極力提倡群眾圖書館——或稱公共圖書館的事業及其管理方法等項,大指在設法令全國大多數人,能夠享受圖書館的利益,以及設法令國內多數圖書館對於貯書借書等項,力求改良便利,這些都是美國「圖書館學」裡頭多年的重大問題,經許多討論,許多試驗,得有最良成績。鮑博士一一指示我們,我們不勝感謝。我們絕對地承認群眾圖書館,對於現代文化關係之重大,最顯著的成例就是美國。我們很信中國將來的圖書館事業,也要和美國走同一的路徑,才能發揮圖書館的最大功用。但以中國現在情形論,是否應從擴充群眾圖書館下手,我以為很是一個問題。

   圖書館有兩個要素:一是「讀者」,二是「讀物」。美國幾乎全國人都識字,而且都有點讀書興味,所以群眾圖書館的讀者,滿街皆是。因為群眾既已有此需求,那些著作家自然會供給他們,所以群眾圖書館的讀物很豐富,而且日新月異,能引起讀者興味,美國的群眾圖書館所以成效卓著,皆由於此。現時的中國怎麼樣呢?頭一件,就讀者方面論,實以中學以上的在校學生為中堅,而其感覺有圖書館之必要最痛切者,尤在各校之教授及研究某種專門學術之學者,這些人在社會上很是少數。至於其他一般人,上而官吏及商家,下而販夫走卒,以至婦女兒童等,他們絕不感有圖書館之必要。縱有極完美的圖書館,也沒有法兒請他們踏到館的門限。這種誠然是極可悲的現象,我們將來總要努力改變它。但在這種現象沒有改變以前,群眾圖書館無論辦理得如何完善,我敢說總是白設罷了。第二件,就讀物方面論,試問館中儲備的是什麼書,外國文書嗎,請問群眾中有幾個人會看?中國舊書嗎,浩如煙海,未經整理叫一般人何從讀起,讀來哪能有興味?然則只有靠近人著作和外國書的譯本了,我問有幾部書能適應群眾要求,令群眾看著有趣且有益,若講一般群眾最歡迎的讀物,恐怕仍是《施公案》《天雨花》一類的舊書,和《禮拜六》一類的定期出版物。這些讀物,難道我們還有提倡的必要嗎?所以現在若要辦美國式的群眾圖書館,叫我推薦讀物,以我的固陋,只怕連十部也舉不出來。

   事實既已如此,所以據我的愚見,以為美國式的群眾圖書館,我們雖不妨懸為將來目的,但在今日若專向這條路發展,我敢說,它的成績,只是和前清末年各地方所辦的「閱書報社」一樣,白費錢,白費力,于社會文化無絲毫影響。

   然則中國今日圖書館事業該向哪條路發展呢?我毫不遲疑地提出答案道:

   (一)就讀者方面,只是供給少數對於學術有研究興味的人的利用,縱使有人罵他是「貴族式」,但在過渡時代,不能不以此自甘。

   (二)就讀物方面,當然是搜羅外國文的專門名著和中國古籍,明知很少人能讀,更少人喜讀,但我們希望因此能產生出多數人能讀喜讀的適宜讀物出來。

   以上所說現在中國圖書館進行方針若還不錯,那麼,我們中國圖書館協會應負何種責任呢?我以為有兩種:第一,建設中國的圖書館學;第二,養成管理圖書館人才。

   學問無國界,圖書館學怎麼會有「中國的」呢?不錯,圖書館學的原則是世界共通的,中國誠不能有所立異。但中國書籍的歷史甚長,書籍的性質極複雜,和近世歐美書籍許多不相同之點,我們應用現代圖書館學的原則去整理它,也要很費心裁,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從事整理的人,須要對於中國的目錄學(廣義的)和現代的圖書館學都有充分智識,且能神明變化之,庶幾有功。這種學問,非經許多專門家繼續地研究不可,研究的結果,一定能在圖書館學裡頭成為一獨立學科無疑,所以我們可以叫他做「中國的圖書館學」。

   諸君都知道,我們圖書館協會的專門組內中有「分類」「編目」兩組,若在外國圖書館,這些問題早已決定,只消把杜威的十進表格照填便了,何必更分組去研究。中國書卻不是這樣簡單得容易辦了。試觀外國各大圖書館,所藏中國書都很不少,但欲使閱覽人對於所藏書充分應用能和讀外國書一樣利便,只怕還早得很哩。外國圖書館學者並非見不及此,也未嘗不想努力設法求應用效率之加增,然而經許多年,到底不能得滿意的結果。此無他,這種事業是要中國人做的,外國學者無論學識如何淵博,決不能代庖。

   中國從前雖沒有「圖書館學」這個名詞,但這種學問卻是淵源發達得很早。自劉向、劉歆、荀勖、王儉、阮孝緒、鄭樵,以至近代的章學誠,他們都各有通貫的研究,各有精到的見解。所留下的成績,如各史之藝文、經籍志,如陳振孫、晁公武一流之提要學,以至近代之《四庫總目》,如佛教之幾十種經錄,如明清以來各私家藏書目錄,如其他目錄學專家之題跋和劄記,都能供給我們以很豐富的資料和很複雜的方法。我很相信,中國現代青年,對於外國圖書館學得有根柢之後,回頭再把中國這種目錄學(或用章學誠所定名詞叫他做校讎學)加以深造的研究,重新改造,一定能建設出一種「中國的圖書館學」來。

   圖書館學裡頭主要的條理,自然是在分類和編目。就分類論,呆分經史子集四部,窮屈不適用,早已為人所公認,若勉強比附杜威的分類,其窮屈只怕比四部更甚。所以我們不能不重新求出一個分類標準來。但這事說來似易,越做下去越感困難。頭一件,分類要為「科學的」(最少也要近於科學的)。第二件,要能把古今書籍的性質無遺。依我看,這裡頭就包含許多衝突的問題,非經多數人的繼續研究,實地試驗,不能決定。

   就編目論,表面上看,像是分類問題決定之後,編目是迎刃而解。其他如書名人名的便檢目錄,只要採用外國通行方法,更沒有什麼問題。其實不然。分類雖定,到底哪部書應歸哪類,試隨舉十部書,大概總有四五部要發生問題。非用極麻煩工夫將逐部內容審查清楚之後,不能歸類。而且越審查越覺其所跨之類甚多,任歸何類,皆有偏枯不適之處。章實齋對於這問題的救濟,提出兩個極重要而極繁難的原則,一曰「互見」,二曰「裁篇別出」。這兩個原則,在章氏以前,惟山陰祁家《淡生堂編目》曾經用過,此後竟沒人再試。我以為中國若要編成一部科學的利便的圖書目錄,非從這方面下苦工不可。

   我們圖書館協會所以特設這「分類」「編目」兩專門組,就是認定這兩種事業很重大而很困難,要合群策群力共肩此責任。

   此外,我還有一個重大提案,曰「編纂新式類書」。編類書事業,我們中國發達最早。當梁武帝時(五○二至五四九)已經編成多種,其目見于《隋書·經籍志》,此後如《太平御覽》《永樂大典》《圖書集成》等,屢代皆有,大率靠政府力量編成。這些書或存或佚,其存者,供後人研究的利便實不少。但編纂方法,用今日眼光看來,當然缺點甚多,有改造的必要。這件事,若以歷史的先例而論,自應由政府擔任。但在今日的政治現狀之下,斷然談不到此,而且官局編書總有種種毛病,不能適合我們的理想。我以為應由社會上學術團體努力從事,而最適宜者莫如圖書館協會,因為圖書館最大任務,在使閱覽人對於任何問題著手研究,立刻可以在圖書館中得著資料,而且館中所有設備可以當他的顧問。我們中國圖書館想達到這種目的嗎?以「浩如煙海」的古籍,真所謂「一部十七史從何說起」,所以除需要精良的分類和編目之外,還須有這樣一部博大而適用的類書,才能令圖書館的應用效率增高。

   以上幾件事,若切實做去,很夠我們中國的圖書館學者出大汗絞腦髓了。成功之後,卻不但為中國學術界開出新發展的途徑,無論何國的圖書館關於中國書的部分,都能享受我們所建設的成績,凡屬研究中國文化的人,都可以免除許多困難。所以這種工作,可以名為世界文化工作之一部。

   我所說本協會頭一件責任「建設中國的圖書館學」,意見大略如此。其詳細條理,容更陸續提出求教于同人。

   至於第二件「養成圖書館管理人才」,這種需要,顯而易見,無待多說明。圖書館學在現代已成一種專門科學,然而國內有深造研究的人依然很缺乏。管理人才都還沒有,而貿貿然東設一館西設一館,這些錢不是白費嗎?所以我以為當推廣圖書館事業之先,有培養人才之必要。培養之法,不能專靠一個光杆的圖書館學校,最好是有一個規模完整的圖書館,將學校附設其中,一面教以理論,一面從事實習。但還有該注意的一點,我們培養圖書館人才,不單是有普通圖書館學智識便算滿足,當然對於所謂「中國的圖書館學」,要靠它做發源地。

   由此說來,中國圖書館協會所以有成立的必要,也可以明白了。我們中國的圖書館學者,實在感覺自己對於本國文化世界文化都負有很重大責任。然而這種責任,絕非一個人或一個圖書館可以擔負得下,因此不能不實行聯絡。在合作互助的精神之下,各盡其能力以從事于所應做的工作。協會的具體事業,依我個人所希望,最重要者如下:

   第一,把分類、編目兩專門組切實組織,大家抖擻精神幹去。各圖書館或個人,先在一定期間內,各提出具體方案,交換討論,到意見漸趨一致的時候,由大會公決,即作為本協會意見。凡參加本協會之圖書館,即遵照決議,製成極綿密極利便的目錄,務使這種目錄不惟可以適用於全國,並可以適用於外國圖書館內中國書之部分。

   第二,擇一個適當都市,建設一個大規模的圖書館,全國圖書館學者都借它作研究中心。所以主張「一個」者,因為若要多設,一則財力不逮,二則人才不夠。與其貪多騖廣,鬧得量多而質壞,不如聚精會神,將「一個」模範館先行辦好,不愁將來不會分支發展。

   第三,在這個模範圖書館內,附設一圖書館專門學校,除教授現代圖書館學外,尤注重於「中國的圖書館學」之建設。

   第四,這個模範圖書館當然是完全公開的,如鮑博士所提倡不收費,許借書出外種種辦法都在裡頭斟酌試驗。

   第五,另籌基金,編纂類書。

   以上五項,都不是一個圖書館或一個私人所能辦到的,不能不望諸圖書館協會。協會所以成立的意義和價值,我以為就在此。

   我所積極希望的事項如此,還有消極反對的兩事:

   第一,我反對多設「閱書報社式」的群眾圖書館。群眾圖書館,我在原則上並不反對,而且將來還希向這條路進行,但在今日現狀之下,我以為徒花冤枉錢,絕無實益。

   第二,若將來全國圖書館事業等有確實基金之後,我反對現存的圖書館要求補助。頭一個理由,因為基金總不是容易籌得的,便籌得也不會很多,集中起來還可以辦成一件有價值的事業,分開了效率便等於零。第二個理由,因為補助易起爭論,結果會各館橫生意見,把協會的精神渙散了,目的喪失了。

   今日所講,雖是我個人私見,我想在座諸君也多半同感。我信得過我們協會成立之後,一定能替全世界的圖書館學界增一道新光明。我很高興地追隨諸君之後努力做一部分的工作。

   (十四年六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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