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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研究院茶話會演說辭


   校長、諸位先生、諸位同學:

   今天是研究院第一次茶話會,本來早就要開,因為王靜安先生有不幸的事發生,到上海去了,所以緩後了許久。到今天,大家有個聚會的機會,我很高興。

   我們研究院的宗旨,諸君當已知道。我們覺得校中呆板的教育不能滿足我們的要求,想參照原來書院的辦法——高一點說,參照從前大師講學的辦法——更加以最新的教育精神。各教授及我自己所以在此服務,實因感覺從前的辦法有輸入教育界的必要,故本院前途的希望當然是很大的。但希望能否實現,卻不全在學校當局,還在諸位同學身上。我所最希望的,是能創造一個新學風,對於學校的缺點加以改正,固然不希望全國跟了我們走。但我們自己總想辦出一點成績讓人家看看,使人知道這是值得提倡的,至少總可說,我們的精神可以調和現在的教育界,使將來教育可得一新生命,換一新面目。

   現在的學校大都注重在知識方面,卻忽略了知識以外之事,無論大學、中學、小學,都努力于知識的增加,知識究竟增加了沒有,那是另一問題。但總可說現在學校只是一個販賣知識的地方,許多教員從外國回來,充滿了知識,都在此發售,學生在教室裡若能買得一點,便算好學生。但學問難道只有知識一端嗎?知識以外就沒有重要的嗎?孔子說過:「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又說,「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又說,「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這都是知仁勇三者並重的,不但中國古聖賢所言如此,即西國學者也未嘗不如此。所謂修養人格,鍛煉身體,任何一國都不能輕視。現在中國的教育真糟,中國原有的精神固已蕩然,西洋的精神也未取得;而且政治不良,學校無生氣,連智識也不能販賣了。故我們更感到創造新學風的必要。

   本院同學一部分是受過大學教育的,一部分是從名師研究有素的,在全國教育界占最高位置,受這種最高教育的人,當然不能看輕自己,從本院發生一個新學風,是我們惟一的責任。若仍舊很無聊地冒充智識階級,便不必在此修學。既到這裡,當立志很高,要做現代一個有價值的人,乃至千百世的一個有價值的人。孟子說:「士何事,曰:『尚志。』」孔子說:「吾十五而志於學。」立志高的人猶恐未必成功,何況立志不高的人。諸同學既在這全國最高學府內修業,必當發憤做一個偉大的人——小之在一國,大之在世界;小之在一時,大之在千古。

   所謂偉大的人,必如何而可,不能不下一解釋。這並不看他地位之高低與事業之大小來斷定。若能在我自己所做的範圍以內,做到理想中最圓滿的地位,便算偉大。從前日本一個老學者,在日俄大戰以後,說東鄉大將的功勞與做皮靴的工人一樣,因為沒有大將固不能戰勝俄國,然沒有好的皮靴也不能戰勝。所以不能拿事情的大小來比較價值的高低,只要在自己所做的事業中做一個第一流的人物,便算了不得。諸位同學出校後若做政治家,便當做第一流的政治家,不要做一個腐敗的官僚;若做學問家,便當做第一流的學問家,能發前人所未發而有益於後人;若做教員,便當做第一流的教員;中小學教員不算寒酸,大學教員不算闊,第一流的小學教員,遠勝於濫竽的大學教員。總之,無論做何事,必須真做得好,在這一界內必做到第一流。諸位必須把理想的身份提高。孟子說:「孔子不得中道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又說,「孔子豈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他說狂者「其志??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孔子門弟子如曾點,年紀與孔子差不多,可以說是一個狂者,然孔子很獎勵他。所以我們要把志氣提高,自己想這樣做,做不到不要緊,但不要學一般時髦人,必要自己真有所成就,做人必須做一個世界上必不可少的人,著書必須著一部世界上必不可少的書。這是我們常常要提醒的。

   本源既立,我們便要下一番綿密的工夫來修養,大約有兩個方法:一是因性之所近的來擴充,二是就自己所短的來矯正。第一法是孟子的主張,第二法是荀子的主張。我們當二法並用,一方面要看出自己長於哪一點,竭力去發揮,便容易成功。修養道德是如此,砥礪學問也如此。但一方面要注意自己的短處,我們總不能沒有缺點,或苦於不自知,或知而怯於矯正。孔子說顏回死了便無好學的人,而所謂好學,即「不貳過,不遷怒」二句,這是說缺點當勇於改正;自己不知,若經師友告知,當立刻改去。這是古聖賢終生修己教人的工夫,也是學問天天進步的基礎,便是年紀老了,也不停止,尤其在青年的時候,當如何磨礪,才把底子打好。

   現在學校教育真可痛心,無法令青年養成這種習慣。小學教育,我不很明瞭。中學教育,從不注意到修養方面,整天搖鈴上課,搖鈴下課,盡在歷史地理物理化學轉來轉去,安分守己的青年尚可得些機械的智識,然出校後便無處找飯吃,找不到便要頹喪下去,幸而找到則混了幾十年便算過了一世;還有對於政治運動很熱心的,連機械的功課也無心聽了。政治固當注意,但學無根柢,最易墮落,或替官僚奔走,或勾結軍閥,承望他們的顏色,做個秘書,這算最糟的。激烈的便只知破壞一切以攫取政權,若能達到目的,便什麼壞事都可做,這派人的領袖既如此,青年自然也跟著這個方向去。

   在此黑暗時代,青年以為實力派更糟,與其向這「黑」的方面走,不如向「赤」的方面走。不要說青年如此,便是我五十多歲的人,覺得既無第二派,自然不趨於黑而趨於赤。青年若能心地潔白,抱定正當目的去幹破壞的事業,堅持到底,也還不妨;但千百人中恐無一人能如此,少有成功便趾高氣揚,偶有失敗便垂頭喪氣,或投降軍閥,什麼壞事都能幹出。這黑與赤的兩條路都是死路,青年人不入於彼,即入於此,若將來的青年仍如此,則國家便沒有希望了。我們五十多歲的人不要緊,至多不過二十年,好事也做不多,壞事也做不多,青年日子正長,青年無望,則國家的文化便破產了。

   全國青年都在這狀態之下,本院同學的責任特別重。諸君在全國青年中雖占少數,但既處於最高地位,自當很勇敢地負此擔子,跳出來細察一般青年的缺點,從事於移風易俗的工作。若大家有此志,當可成功。古聖賢一二人可開一新風氣,何況我們有三四十人。三人為眾,三十人便十倍了。且學校生命是很長的,一年三十人,十年便三百人。出校後若能互通聲氣,立志創造新學風,不怕一般青年怎樣墮落,我們發心願來改正,終有成功的一日。諸位在此切實預備,在智識外要注意修養,或同學間互相切磋,或取師長的行動做模範,將來在社會上都能做第一流人物,便可不辜負學校當局創辦本院的好意及各位教授在此服務的苦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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