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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心


  境者心造也。一切物境皆虛幻,惟心所造之境為真實。同一月夜也,瓊筵羽觴,清歌妙舞,繡簾半開,素手相攜,則有餘樂;勞人思婦,對影獨坐,促織鳴壁,楓葉繞船,則有餘悲。同一風雨也,三兩知己,圍爐茅屋,談今道故,飲酒擊劍,則有餘興;獨客遠行,馬頭郎當,峭寒侵肌,流潦妨轂,則有餘悶。「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與「杜宇聲聲不忍聞,欲黃昏,雨打梨花深閉門」,同一黃昏也,而一為歡憨,一為愁慘,其境絕異。「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與「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同一桃花也,而一為清淨,一為愛戀,其境絕異。「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與「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同一江也,同一舟也,同一酒也,而一為雄壯,一為冷落,其境絕異。然則天下豈有物境哉,但有心境而已。戴綠眼鏡者,所見物一切皆綠,戴黃眼鏡者,所見物一切皆黃;口含黃連者,所食物一切皆苦,口含蜜飴者,所食物一切皆甜。一切物果綠耶、果黃耶、果苦耶、果甜耶?一切物非綠、非黃、非苦、非甜,一切物亦綠、亦黃、亦苦、亦甜,一切物即綠、即黃、即苦、即甜。然則綠也、黃也、苦也、甜也,其分別不在物而在我,故曰三界惟心。

  有二僧因風颺刹幡,相與對論。一僧曰:「風動」,一僧曰:「幡動」,往復辨難無所決。六祖大師曰:「非風動,非幡動,仁者心自動。」任公曰:三界惟心之真理,此一語道破矣。天地間之物一而萬、萬而一者也。山自山,川自川,春自春,秋自秋,風自風,月自月,花自花,鳥自鳥,萬古不變,無地不同。然有百人於此,同受此山、此川、此春、此秋、此風、此月、此花、此鳥之感觸,而其心境所現者百焉;千人同受此感觸,而其心境所現者千焉;億萬人乃至無量數人同受此感觸,而其心境所現者億萬焉,乃至無量數焉。然則欲言物境之果為何狀,將誰氏之從乎?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憂者見之謂之憂,樂者見之謂之樂。吾之所見者,即吾所受之境之真實相也。故曰惟心所造之境為真實。

  然則欲講養心之學者,可以知所從事矣。三家村學究,得一第,則驚喜失度,自世胄子弟視之何有焉?乞兒獲百金于路,則挾持以驕人,自富豪家視之何有焉?飛彈掠面而過,常人變色,自百戰老將視之何有焉?「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自有道之士視之何有焉?天下之境,無一非可樂、可憂、可驚、可喜者,實無一可樂、可憂、可驚、可喜者。樂之、憂之、驚之、喜之,全在人心,所謂「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境則一也,而我忽然而樂,忽然而憂,無端而驚,無端而喜,果胡為者?如蠅見紙窗而競鑽,如貓捕樹影而跳擲,如犬聞風聲而狂吠,擾擾焉送一生於驚喜憂樂之中,果胡為者?若是者,謂之知有物而不知有我;知有物而不知有我,謂之我為物役,亦名曰心中之奴隸。

  是以豪傑之士,無大驚,無大喜,無大苦,無大樂,無大憂,無大懼。其所以能如此者,豈有他術哉?亦明三界唯心之真理而已,除心中之奴隸而已。苟知此義,則人人皆可以為豪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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