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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的文學成就(上)(1)


  後世對於王安石的政治和學術,攻擊他的人很多,唯獨對於他的文學,仍然表現出一定的尊重。這是因為文學這種東西,不參與人與人之間的爭鬥,而且,學起來很難但文字的表現卻是很容易見到的。所以,僅就文學而言,王安石在中國數千年文學史中,已經佔據了最高的地位。

  吳澄(字草廬)在《臨川王文公集序》中說:「唐代的文章能夠改變八代的弊端,追蹤西漢蹤跡的,只有韓愈而已,柳宗元其次。宋代文人看上去比唐朝要興盛,也只有廬陵歐陽修、眉山的蘇洵和蘇軾、南豐的曾鞏和臨川的王安石。這五家與唐朝的韓、柳兩家不相上下。從東漢到今天,過去八百多年了,但是,把唐朝和宋朝的文章合在一起,可以稱道的只有這七個人,文學這件事真的是很難啊。」後人將吳澄列舉的這七個人,再加上蘇轍,變成八個人,於是有了「唐宋八大家」之稱。這八家不一定完全代表了文章的美,但是,從東漢到中唐,在這裡,沒聽說有文人能超過這八家的;從南宋到現在,也沒聽說有文人能和這八家媲美的,那麼看來,這八家得到這樣的名聲也是應該的。儘管如此,王安石的文章還是在某一方面和其他七家的文章不一樣。那七家的文章都是文人的文章,而王安石的文章則是學者的文章。那七家作者不是沒有學問,但如果說都像王安石那樣對於經學和治理國家的道理十分精通,對於九流百家的學問能夠吃得很透,這不是那七個人能夠達到的。所以,他講道理博大而精闢,他的文氣深遠而樸實繁茂,這是王安石的特色,也不是其他七個人可以達到的。

  這八家,它們的地位固然有高下之分,柳宗元只有記行的文章寫得最好,其他方面就顯得不足。曾鞏各種文體都有但其範圍還是稍微狹窄了一點。蘇洵和蘇轍都是因為依附著蘇東坡才顯出他們來的。這四家,不過就像宋、鄭、魯、衛這樣的小國一樣,希望他們能像齊、晉、秦、楚這些大國那樣,勢均力敵,足以互相抗衡的,只有韓愈、歐陽修、蘇東坡和王安石四個人而已。我試著將他們作一番比較。蘇東坡的文章很美,儘管如此,他的文章卻像是縱橫家的言論,文采往往勝過了講道理。他的文章說理雖然也很透徹通達,但總是把希望寄託在比喻上,這完全可以證明他的筆力尚有不足。他的文章文氣雖然很充沛,但是,一瀉而無餘,少了一些含蓄和迂回曲折的姿態。王安石的文章不是這樣。所以,拿蘇東坡的文章和王安石的文章相比,好比就是野狐禪比正法門。比較王安石的《上仁宗皇帝書》和蘇東坡的《上神宗皇帝書》,合在一起閱讀,它們的品格立刻就可以得出結論。像韓愈是王安石本身就有的,從身體中流出來的,歐陽修和王安石同學韓愈,但王安石對待韓愈是在老師和朋友之間。歐陽修贈王安石的詩說:「翰林風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憐心尚在,後來誰與子爭先。」王安石酬歐陽修的詩說:「欲傳道義心雖壯,強學文章力已窮。他日若能窺孟子,終身何敢望韓公。」這是歐陽修深深贊許王安石能夠追上韓愈的足跡,而王安石卻不敢以此自居,表現出一種不自滿的樣子。根據我在前面的說法,有學者文章與文人文章的區別,在這個前提下,可以說王安石超過了韓愈,但如果只是從文學的角度,那麼,韓愈就像是蕭何建造未央宮,沒有人能夠再超過他了,王安石也只是繼承了他的衣缽而已。王安石與歐陽修都學習韓愈,但都能充分吸收韓愈的技法又自成一家。不過,他們二人又各有自己的特點。歐陽修用韓愈的法度但改變他的面目而自成一家,王安石則用韓愈的面目,卻對他的法度有所增減,而自成一家。李光弼來到郭子儀的軍中,號令不改,但旌旗壁壘煥然一新,王安石學習韓愈,正像是這個樣子。曾國藩說到如何學習王安石的文章,認為應當學習他的倔強之氣,這是最能理解王安石文章的人。王安石論事說理的文章,文辭峭拔,嚴肅鋒利,有棱有角,像韓非子;態度誠懇,感情真摯,又像墨子;就這點來說,即使是韓愈和歐陽修也不如他。蘇東坡學莊子、列子,但沒有一篇文章能趕上莊子、列子,王安石學韓非子、墨子,很快他就是韓非子、墨子了。

  人們只知道尊崇王安石的議論文,卻不知道他的記敘文尤其是他文集中的上乘之作。文集中的碑誌一類文章,大約有兩百篇,結構沒有一篇是相同的,有的像長江大河,有的像層巒疊嶂,有的仿佛將小小的芥子放大成一座山峰,有的仿佛將滔滔東海籠在衣袖之內,沒有他不擅長的文體,沒有他不嘗試的風格,除了韓愈,只有他一個人能達到這一點。

  曾國藩說:「寫文章全靠氣盛,想要氣盛,全在段落清楚,每個段落的連接之處,要似斷不斷,似咽非咽,似吞非吞,似吐非吐,古人做文章的無限妙境,是很難領會的。每個段落開始的時候,要能夠像是承接又不是承接,像是提領又不是提領,像是突起又不是突起,像是舒展又不是舒展,古人寫文章的許多手法也是很難領會的。」這是對於寫文章有著深刻體會的人說的話。讓我說,想要領會寫文章的奧妙,只要熟讀王安石的文章,就差不多了。

  王安石的文章在前面的各個章節中已經介紹了二十多篇,都是用來說明他的政治、學術的,用意沒有放在文學上。但是像《上仁宗皇帝言事書》、《國家百年無事劄子》、《材論》、《答司馬諫議書》、《周官義序》、《詩義序》、《洪範傳書後》、《讀老子》等文章,都是可以永久保存的文章,永遠可以作為世人寫作的典範。在這裡,我再介紹幾篇,使得各種文體都能有所體現。就像行走在山陰道上,沿途的風光讓我目不暇接,我一談起王安石的文章,也有這種感覺,恨不能將他的全集都放在這裡。

  《讀孟嘗君傳》:

  世皆稱孟嘗君能得士,士以故歸之,而卒賴其力以脫於虎豹之秦。嗟乎!孟嘗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豈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齊之強,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雞鳴狗盜之力哉?夫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讀刺客傳》:

  曹沫將而亡人之城,又劫天下盟主,管仲因勿倍以市信一時可也。予獨怪智伯國士豫讓,豈顧不用其策耶?讓誠國士也,曾不能逆策三晉,救智伯之亡,一死區區,尚足校哉?其亦不欺其意者也。聶政售于嚴仲子,荊軻豢于燕太子丹。此兩人者,隱困約之時,自貴其身,不妄願知,亦曰有待焉。彼挾道德以待世者何如哉?

  《答韶州張殿丞書》:

  某啟,伏蒙再賜書,示及先君韶州之政,為吏民稱誦,至今不絕,傷今之士大夫不盡知,又恐史官不能記載,以次前世良吏之後。此皆不肖之孤,言行不足信於天下,不能推揚先人之功緒餘烈,使人人得聞知之,所以夙夜愁痛,疚心疾首而不敢息者以此也。先人之存,某尚少,不得備聞為政之跡。然嘗侍左右,尚能記誦教誨之餘。蓋先君所存,嘗欲大潤澤於天下,一物枯槁,以為身羞。大者既不得試,已試乃其小者耳,小者又將泯沒而無傳,則不肖之孤,罪大釁厚矣,尚何以自立於天地之間耶?閣下勤勤惻惻以不傳為念,非夫仁人君子樂道人之善,安能以及此?自三代之時,國各有史,而當時之史,多世其家,往往以身死職,不負其意。蓋其所傳皆可考據。後既無諸侯之史,而近世非尊爵盛位,雖雄奇俊烈,道德滿衍,不幸不為朝廷所稱,輒不得見於史。而執筆者又雜出一時之貴人,觀其在廷論議之時,人人得講其然否,尚或以忠為邪,以異為同,誅當前而不慄,訕在後而不羞,苟以饜其忿好之心而止耳。而況陰挾翰墨以裁前人之善惡,疑可以貸褒,似可以附毀,往者不能訟當否,生者不得論曲直。賞罰謗譽,又不施其間,以彼其私,獨安能無欺於冥昧之間耶?善既不盡傳,而傳者又不可盡信,如此,唯能言之君子,有大公至正之道,名實足以信後世者,耳目所遇,一以言載之,則遂以不朽於無窮耳。伏惟閣下,于先人非有一日之雅,餘論所及,無黨私之嫌,苟以發潛德為己事,務推所聞,告世之能言而足信者,使得論次以傳焉,則先君之不得列于史官,豈有恨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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