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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新政受到的阻撓和破壞(上)(5)


  章袞《王臨川文集序》說:

  (前略)熙甯(宋神宗年號,公元1068—1077年)的新政,君主用堯舜對待百姓的心意,在上面堅持自己的主張;臣子像對待堯舜那樣對待自己的君主,在下面努力擁護他的主張,根本的一條,都是為了天下百姓,而不是為了自己。各位大臣如果能推究他們本來的用心,再議論他們的新法,發揚它的優點,補救它的過失,在推廣的過程中來探究它尚未顯露出來的意義,通過互相彌補,來矯正那種非要爭個高低的情緒,務求同心同德,廣求天下賢才來推行新法,對於宋朝來說,不見得沒有好處啊。但竟然是一個法令剛頒佈,誹謗就跟著來了,今天哄然而攻擊的是王安石,明天譁然而議論的就是新法。言官借此邀買敢說話的名聲,公卿借此博得體恤民情的讚譽,遠方的小官吏,隨聲附和,把自己託付給朝廷之中的某一黨,而議論政事的朝堂,幾乎變成了相互憎恨仇視的地方。況且,當時的情況是,下面沒有不法之徒,要借變法的由頭來造反,外面也沒有夏遼的使節,借變法提出過分的要求,倒是這些在朝廷做官的大人先生,他們先開始互相攻擊和誣陷,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洶湧而來,像一群懷有必勝之心的狂人似的,牢固的誰也打不破。祖宗之法大概都認為是好的,果然都是好的嗎?新創的法令大概都被詆毀為壞的,果然都是壞的嗎?又如在他們的議論中,還有出於一人之口而前後自相矛盾的,如蘇轍曾經說過官府自辦借貸的便利,但他卻極力詆毀青苗錢,認為它不是一個好辦法;司馬光在宋英宗的時候,曾經說過,農民在租稅之外,應該沒有別的負擔了,衙門裡的這些事也不用募民來做,但是他卻極力詆毀募役法;蘇東坡曾經說過,不奪取靈武,就無法打通西域,西域不通,契丹的強大就很難阻止,但他卻極力詆毀熙河之役,認為不應該打;還有他說募役法有問題,不能施行,過些天又力爭要讓募役法不被廢止,都是這種情況。還有一些類似的事,從來都是這樣做的,沒有人說不對,王安石做了,就認為是錯的,比如河北的弓箭社,其實是與保甲法相表裡的,蘇東坡曾經請求增修社約,並且很關照他們,卻單單仇恨保甲法,都是這種情況。(中略)像這種情況,既不是關於是非的定論,也不是詳盡分析利弊得失之後得到的宏大計劃,所以,王安石把這些一概都看做是流俗,因而,主張更加堅決,施行得也更加有力。一時間的議論也就是這樣了。而那些負責記載歷史的官員,還有後世那些舞文弄墨的人,又都務求巧妙地詆毀他,有的使文字和意義分離,有的斷章取義,誇大其詞,然而當時攻擊新法的人,並非真的攻擊新法,而是攻擊王安石牽連到他的法。(中略)子產、商鞅這幾個人,都是諸侯的貴臣,他們都憑藉自己的計劃周密,果敢堅忍,在他們的國家內施展才華。而王安石憑藉任何時代都不經常出現的奇異才能,又趕上了天下一統的好日子,君臣之間也很默契,就像魚水之間的情形一樣,但他卻一副落落寡合的樣子,顯得很孤獨,這是為什麼呢?因為時勢不同了,很多人都嫉妒他。國內有很多變故,四面邊境都有窺伺的敵人,就像河流中的一條小船,不知道會漂向哪裡,只有他的才智,是眾人必定嚮往的。這就是管仲他們獲得成功的原因。宋朝的統治,本來就顯得有些寬厚溫和,真宗、仁宗以後,這種風氣更加強盛。士大夫們竟然把含糊當作寬厚,把因循守舊當作老成,又有人喜歡高談闊論,不肯刪除繁雜,解決疑難來成就功名。而那些小人們則悠閒地如同一年到頭養在廄裡的馬,雖然有時飼料或許不足,但不會有事,一旦養馬的人要為它們整理和擦拭,它們卻會跳起來,用蹄子踢,用牙齒咬。這就像有人想要立刻改變以前的做法而施行新法,他們的驚駭和誹謗也就沒有什麼可以大驚小怪的了。王安石為什麼不被輿論所理解呢?這是原因之一吧。賈誼年輕又有才華,他不是皇帝親近的大臣,卻慷慨激昂地想要為國家改制立法,當時的周勃、灌嬰等人,雖然也想害他,但並沒有像人們攻擊王安石那樣厲害。這是因為賈誼一直沒有得到執政的機會,漢文帝也只是像對待眾人一樣對待他。王安石的人氣聲譽傾倒當世,無人能比,已經被許多人妒忌,再加上南方人忽然發跡,父子兄弟相繼來到皇帝近旁,神宗又動不動就把他當作聖人,並把他當作主心骨,等到眾人議論紛紛的時候,他又悍然將天下的怨恨全部自己承擔下來,極力與他們對抗而無所顧忌。王安石為什麼不被輿論所理解呢?這也是原因之一。(後略)

  章袞的這番議論,說到王安石被人非議的原因,可以說是洞見了其中的關鍵問題。他說到因為南方人突然發跡,嫉妒的人很多,尤其說到了點子上。啊!憑王安石潔白的品質、遠大的胸懷,就像鳳凰翱翔在萬里雲天,哪裡就意識到有宛雛腐鼠在他的下面呢?而他的失敗,竟然也是在這個地方。莊子說:「中原的人,對禮義搞得很明白,卻不瞭解人心裡是怎麼想的。」又說:「人心的險惡超過了山川,瞭解它比瞭解天的意願還難。」王安石就是不瞭解人們心裡是怎麼想的。所以,讓他遇到這些世上的小人,他會失敗;讓他遇到這些世上的君子,他也會失敗。要說王安石的缺點,沒有比這個更厲害的了。儘管如此,假如他真的很瞭解人們心裡是怎麼想的,並且跟著大家一起隨波逐流,眾人想找出他的錯誤,卻拿不住他的把柄,不僅可以僥倖得到別人一時的曲意逢迎,而且還將有好名聲流傳於後世,又怎麼肯為了國家而犧牲自己的安樂與名譽,被眾人誹謗而不後悔呢?啊,我中國數千年來的士人君子,其中很瞭解別人心思的人太多了,而糊塗的又有幾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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