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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新政受到的阻撓和破壞(上)(1)


  我讀西方的歷史,感歎政黨對於國家有造就的功勞,是那樣的偉大。我讀本國的歷史到宋、明兩朝,又感歎黨爭對國家的毒害,是那樣的猛烈。本國歷史上的黨爭,都屬￿「私黨」,不同於西方國家「公黨」式的政黨。這些「私黨」,看他們的品性,也不一定就是小人,其中也有很多是君子。他們的目的也不一定是追求高官厚祿,其中因此而辭去官職俸祿的也大有人在。他們爭論的也不一定就是政治問題,但無論從哪個問題引起,最終都將牽扯到政治上來。這些「私黨」,他們也不是有意識結合在一起的,然而,隨便遇到一件事,都可能興風作浪。有一個吠影於前的倡導,就會有百吠於後的追隨。總而言之一句話,不過是意氣用事而已。意氣超越國家利益之上,意氣之爭可以將國家利益放在一邊,不聞不問。這種風氣興起於王安石執政之前,形成規模是在王安石執政的時候,而它的高潮是在王安石辭官罷政之後。宋朝因此而亡國,它的流毒到了另一個朝代也沒有根除。考察它的性質,當時新法遭到阻撓和破壞的原因,也就顯現出來了,我們也就看得更清楚了。

  王安石剛剛執政的時候,第一個彈劾他的其實是呂誨,這件事發生在熙寧二年(公元1069年)。現在將呂誨的上疏錄寫在這裡,並加以分析:

  我認為,大奸之人裝得像忠良一樣,詭詐的人裝出很誠實的樣子,他這樣的人一定是把個人的進退和時機的吉祥兇險聯繫在一起。就像少正卯這樣的人才,說的是謊話但很善辯,行為不端但能夠堅持,順從錯誤的言行而且善於掩飾,記憶力很好,學問又很淵博,不是孔子聖明,誰能除掉他呢?唐朝的盧杞,天下人都說他是奸邪之人,只有唐德宗一個人不相信,結果終於釀成大禍。所以說,真正瞭解一個人是很難的,堯舜在這方面都有很多教訓。皇上即位之初,起用王安石知江寧府,不久又招為學士,那些朝中官員都慶賀皇上的英明,認為是提拔有文才的人做他適合做的事。後來又提拔他做了副宰相,所有的人都不贊成。恰如把一件東西放在秤上,它的輕重是騙不了人的。古人說,廟堂之上,不是「草茅之臣」說話的地方。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我認真地觀察參知政事王安石,他外表給人淳樸的感覺,心裡卻藏著機巧和狡詐,他對皇上倨傲無禮,為人陰險狠毒,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我簡單地說十件事,都是有目共睹的事實,希望皇上能從被蒙蔽中醒悟過來。我說的如果有一句是假話,是誣衊他,死一萬次我都不後悔。

  王安石在嘉祐(宋仁宗年號,公元1056—1063年)年間曾經在京糾察刑獄,因為開封府判了「爭鵪鶉」這個案子,他認為不妥,指責辦案人員有錯判之罪。開封府官員不服,雙方爭執不下,一直告到審刑院和大理寺,都支持開封府的意見,要論王安石之罪。後來,朝廷下詔,免予追究,王安石卻不認錯,也不謝恩。禦史台因此又彈劾他。不久,仁宗皇帝去世,王安石也因母親病逝而丁憂,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王安石喪服丁憂已滿,仍然託病不起,多次詔令他都找藉口不來京城,整個英宗一朝他都不出來做官。就算他有病,皇上即位,他也應該來朝廷拜見一下,算是稍存一些作為人臣的禮節。等到被任命除江寧府,因為對他自己很方便,才接受任命,對皇上態度輕慢,倨傲無禮,這是第一件事。王安石擔任小官,每次調他去做別的工作,他都一再推辭,不能痛快地服從命令。在知江寧府的時候被授予翰林學士,卻沒有聽到他堅決辭謝。先帝臨朝,他堅持在山林中隱居的想法;皇上即位,他才有了在金鑾殿上侍奉皇上的興致,為什麼之前那樣怠慢,後面又那樣恭敬呢?難道不是見利忘義這樣的心思支配他這樣做嗎?追逐名利,千方百計要往上爬,這是第二件事。皇上引見賜對研究經學有成就的學者,請他們講解先王之道,特別設置了侍講、侍讀這樣的職位,他們手執經書站在皇帝面前,是為了向皇帝講述經書的大義,並不是為了傳播自己的道理。王安石在這個職位上,居然坐著講述,使得皇帝屈萬乘之尊,他卻擺出老師的架子,莫非真的不瞭解上下尊卑的禮儀和君臣的名分嗎?其實他應該明白,他要做的是使道德能夠彰顯,並以此來輔佐聰明的帝王。但他只是要挾君王獲取名聲而已。這是第三件事。王安石自從執政以來,事無大小,都與同僚看法不同。有時因為奏對去見皇上,單獨留下來向皇上彙報,多次求得皇上的批示,私自下發,來堵塞同僚的議論。正確的都攬在自己身上,錯誤的則把怨恨引到皇帝身上。感情用事不公道,這是第四件事。王安石在京城糾察刑獄時,駁回別人的判決多數不合情理,和法官爭論刑名不統一的問題,常常是懷著怨憤。昨天,許遵誤斷了一個謀殺的案子,王安石卻竭力支持許遵。妻子謀殺丈夫這樣一個案件,他們卻要用「按問欲舉自首」的條例,減輕她的罪行。這是挾持感情來破壞法律,並以此來報私怨。翰林學士和中書舍人都決定的事情,仍然聽到朋黨附和的聲音,中書省和樞密院研究過的事情,也都害怕他插手。徇私報怨,這是第五件事。王安石剛入翰林院的時候,沒有聽說他舉薦讚賞過一個人,翰林同事之間,他最稱讚弟弟王安國的才華。朝廷給他和狀元一樣的待遇,仍然嫌太薄了。主持考試的官員不給王安國的文卷評優,這個人就遭到他的中傷。他這個人,一點小恩小惠都要報答,一點點私仇都要報復。他在朝廷執政以後,只有半年時間,就作威作福,達到了極致。從此以後,害怕他的人都勉強自己服從他,依附他的人則出賣自己希望能夠做更大的官,奔走在他的門下,唯恐落在別人後面。他的死黨現在已經很多了。借著自己的權勢來招徠私黨,這是第六件事。王安石做了宰相沒有幾天,任免官職就自己做主,大臣中被放逐到外地做官的,都是不肯依附於他的人,卻胡說這是皇上的意思。如果是這樣,就不應該是王安石怨恨要報復的人。丞相不寫敕令,這是本朝的慣例,從未聽說有誰這樣做過,他的用意是要顯示自己的威風,在朝廷之上引起震動。然而現在同掌朝政的這些人都依順於他,朝廷重臣也都回避他,於是,他就可以專橫地做任何事了。樹立個人的權威,危害國家的大政,這是第七件事。在皇上面前奏對的時候,王安石總是放肆地強詞奪理。他曾與唐介爭論有關謀殺的罪名,竟然大聲喧嘩起來,眾人都認為王安石做得不對,而肯定唐介的做法。唐介是個忠誠剛直的人,識大體,顧大局,不能在口舌之爭中占上風,每次辯論後都非常的惱怒,竟氣得背上長了疽瘡,不幸病故了。從此同僚都非常害怕同他爭論,即便是宰相也不敢上前和他較真。任性地評判是非,欺淩同朝官員,這是第八件事。皇上正要效法唐堯,向九族表示親善,並且奉養親人友愛兄弟,以此影響天下的風尚。這時,小人章辟光卻上疏建議讓岐王遷到皇宮外面居住。這是犯了離間之罪,一定是不能寬赦的。皇上曾有旨意送交中書省,想要判他的罪。但王安石拒不服從,還危言聳聽地迷惑皇上。他就是想在皇上兄弟之間製造矛盾,還真讓他得逞了。他交結朋黨的目的已經很明顯了,這是第九件事。如今,國家經費預算都由三司衙門負責,王安石作為執政者,與知樞密院的人同掌制置三司條例司,兵權和財權都由他掌管,他在這個國家的分量也就可想而知了。又舉薦了三個人為他做事,派遣八個人巡行各路,雖然說是商討財政方面的情況,實際上是要動搖天下。我沒有見到它的好處,卻看到了它的害處。這是第十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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