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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官之後的王安石(3)


  魏泰的《隱居詩話》中有一段記載:

  熙寧庚戌年(熙寧三年,公元1070年)的冬天,王安石自參知政事拜為宰相,登門祝賀的人接連不斷。王安石因為還沒有謝恩,就誰都不見,只和我坐在西廊下的小閣中,交談之間,忽然提筆在窗戶上寫道:「霜筠雪竹鐘山寺,投老歸歟寄此生。」放下筆,給我鞠了個躬,就回屋去了。

  大概王安石平生進退的大關節,他都能自己安排,其原因就在於,他在很早的時候就想清楚了。他品德高尚,神態像雲間的仙鶴一樣,人世間的富貴,在他看來,就像身邊的浮雲,從來都不把它放在心上,而他又始終秉持知命不憂的大義,即使是道的興廢,他也相信是不能強求的,所以,他在當政之初,就已懷有歸隱田園的志向,以後只是一一驗證他說過的那些話,難道這不就是所謂出淤泥而不染嗎?黃山谷題王安石畫像說:「我曾經仔細觀察他的風度,真的是視富貴如浮雲,不沉溺在財利酒色之中,就是一代偉人啊。」陸象山則形容他:「英俊豪邁,超逸非凡,對於社會上流行的縱情淫樂的生活,追名逐利的習氣,都絕不認可和接受,一副耿介有骨氣的樣子,庸俗的東西一絲一毫都不能浸染他的內心世界,潔白的操守像冰霜一樣凜然,這就是他的品質。」又說:「王安石是蓋世的英才,具有超絕世俗的操守,猶如山川的神靈一樣精神煥發,不是哪個時代都能產生的。」我輩生在千年之後,讀了他的書,想到他的為人,仍然有一種肅穆之感,就像《詩經》裡說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嚮往之。意思就是說,像高山一樣令人仰慕,像行動的準則一樣給我們做出了榜樣,雖然不能達到這種程度,可我們心裡卻一直嚮往著。然而,按照污穢的歷史所記述的,王安石就是一個熱衷於利祿的人,他的升官是因為詭詐,他的辭職,是因為皇上疏遠他,而且還想著千方百計向皇上獻媚以圖再起。如果是這樣,黃山谷、陸象山的話,不就都成了夢話嗎?我對於詆毀新法的人,頂多可憐他們沒有見識,還是可以饒恕的,可是,對於詆毀王安石人格的那些人,我每次一讀到這裡,都怒髮衝冠!

  (考異十一)

  各種雜史筆記類似《邵氏聞見錄》這樣的,往往都記錄了王安石罷官後謀求再做宰相這樣的事,如今已不屑於和他們辯駁,也不屑於在這裡講述了。

  王安石從很小的時候就寓居江寧,所以,他很喜歡這裡,他的《憶昨》詩寫道:「想見江南多翠微,歸心動盪不可抑。」看來,少年時代就有這種想法了。神宗瞭解他的意願,所以讓他以使相的身份判江寧,於是他就終老在這裡了。辭職後他每天在這裡徜徉,借山水名勝自娛自樂,無拘無束就像個山間野人。讀他的詩詞,幾乎看不出來,他曾經是個開創了千古以來不曾有過的驚天動地偉大事業的人。啊!歐陽修所說的用在哪裡都很得當,至此是更加堅信了。王安石晚年著《字說》一書,精心創作,而且很醉心於佛家和道家,對道的理解也更加深刻了。

  元祐元年(公元1086年)四月,王安石在江寧去世。司馬光在《致呂晦叔書》中說:

  王安石的文章和節操,過人之處很多,但他的性格,不大明白事理,又喜歡掩飾錯誤,結果導致了老實正直的人疏遠他,讒邪奸佞的人卻靠近他,敗壞了許多規矩、法度,以至於弄到這個地步。如今正要開始糾正他的過失,革除他的弊端了,不幸他卻去世了,那些投機的小人,一定會百般地詆毀他。我認為,朝廷應該特別用優厚的禮儀來對待他,來振作這種輕薄浮躁的風氣,先想到了這些,馬上就告訴您,不知晦叔以為如何?您也不必回信,朝廷上的努力申說,就全靠您了。

  於是,皇帝發表敕令,贈他太傅的稱號,敕文是這麼寫的:

  我仔細觀察古代的文物,清楚地看到上天的意圖,就在一個不尋常的大事件將要發生的時候,上天一定會造就稀世的人才出來,要讓他的名聲超過當時所有的人,他的學問貫通古今,才智足以使他抵達理想,言談足以將他的思想傳達給別人,瑰麗雄奇的文辭足以描述各種事物,卓越超絕的品行足以鼓動四面八方的人,如果用他來治理國家,在短短的一年之間,就能風靡天下,使天下的習俗得到改變。由此來看觀文殿大學士守司空集禧觀使王安石,年輕時讀孔子、孟子的書,晚年以瞿曇、老聃為師,彙集了「六藝」的古代遺文,用自己的思想去評判;把歷代各家對經典的解釋視為糟粕,自己對經典自有新的解釋。恰逢神宗想有一番作為,第一個就任用了他這個群賢中最突出的人。神宗對他深信不疑,這種君臣之間的感情,古今都沒有過。正需要他建功立業的時候,卻突然想要歸隱山林了。哪裡有什麼富貴如浮雲啊,而辭官卻像丟掉鞋子一樣,一點也不可惜。常和漁夫樵夫爭座位,卻不使麋鹿驚慌失措。做官和退隱,都能從容不迫,儒雅可觀。我剛剛開始掌管這個國家,先皇的去世仍讓我哀痛悲傷。懷念您這樣的三朝元老,卻遠在長江以南。認真觀察揣摩您的治國方略,仿佛看到您當年的風采。哪知道您去世的消息,竟出現在我居喪期間。為什麼沒有長命百歲呢?我不禁為您落淚。啊,生與死,用與舍,誰能違背天意?贈您諡號,發佈哀悼褒獎的文告,難道不應該由我承擔嗎?把師臣的爵位賜給您,來表示我對您的寵信,也給儒者增光。也許您在天有靈,希望能接受我的詔命,特別將太傅贈與您。

  這篇敕文見於《東坡集》,大概是蘇東坡起草的。這確實是蘇東坡的心裡話,也是王安石最後的光榮。蓋棺定論能有這樣的文章,說明公論也許還沒有完全泯滅。當時,熙甯(宋神宗年號,公元1068—1077年)時期的新政,已經更改的差不多了,司馬光、蘇東坡又都是當時排擠王安石最賣力的人,但司馬光稱讚他節義過人,極力請求給他應有的優待和撫恤。蘇東坡撰寫敕文,對於他的政績,雖然不置可否,但稱頌他的德行,讚不絕口。雖然王安石平時的操行,在朋友中是沒有人懷疑的,但司馬光、蘇東坡都給予王安石公正的評價,他們的賢明,也有常人不可及之處。

  從此這位絕世偉人,告別了這個世界,只留下他的事業和言論,讓後世史家來評說。

  (考異十二)

  與王安石同時的這些賢人,除了呂誨一個人之外(呂誨不是個正直的人,下一章再討論他),從未有人詆毀王安石的個人品德,所爭論的只是對新法的不同看法。大約王安石的操行,有許多是與人共同信奉的。但自從楊時、邵伯溫、范沖、魏泰這些人出來以後,才開始有了對王安石的誣衊,幾乎無所不至,而且還把他們說的這些話都假託前人,目的是使人相信。於是就有了蘇洵的《辨奸論》,就有了蘇東坡《謝張方平作老泉墓表》一文,又有了司馬光的《日錄》和《涑水紀聞》等書,這些書都描寫王安石的醜態,讀了這些書,會覺得數千年窮凶極惡的小人,沒有誰能像王安石這樣。假使這樣的文字果然出自蘇洵、蘇東坡、司馬光之手,那麼,王安石的晚年,蘇東坡屢次和他交遊,嚮往備至,這些都在《東坡集》中可以見到。難道蘇東坡甘願和這樣一個人在一起嗎?這個人,被他父親詆毀為陰險狠毒、和別人的興趣不一樣,不近人情的大奸大惡之人,他則認為是稀世的人才,學問貫通古今,卓越超絕的品行足以鼓動四面八方的人,這樣明目張膽地和他父親為難,蘇東坡不懂做人子的規矩嗎?至於司馬光的《致呂晦叔書》,已經談到王安石的節義超過常人之處很多,而且還擔心那些投機的小人,一定會百般詆毀他。那麼,後來的這些事,司馬光是預見到了。如果真像《日錄》、《涑水紀聞》中記載的那樣,那麼王安石的為人,就連豬狗都不如了,還有什麼節義可說呢?那麼他所說的投機的小人,百般詆毀王安石的人,不就是他自己這樣的人嗎?蔡上翔力辯這些文章和著作,都是南宋以後儒生中投機的不肖之徒所偽造,可以說是獨特見解。不僅為王安石昭雪了冤案,也為司馬光、蘇東坡等人昭雪了冤案。只恨這些謬誤的說法到處流傳,人們習慣了錯誤的說法,卻忽略了正確的說法,元代那些粗陋的儒生,把這些謬誤采入正史,於是就成了鐵案,沒有人敢懷疑它,以至於把稷、契這樣的人視為同類而共歡,卻將伯夷、叔齊說成是盜蹠,公論消亡了,人道也幾乎沒有了。我難道好辯論嗎?我只是不得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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