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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官之後的王安石(2)


  (考異九)

  據《宋史·王安石傳》記載:鄭俠上疏,將流民扶老攜幼困頓苦痛的樣子,繪了一幅圖畫,獻給皇上,並且說:「天下大旱是王安石導致的,罷免了王安石,老天爺肯定下雨。」慈聖、宣仁兩位太后也流著眼淚對皇上說:「王安石擾亂天下。」皇帝也對他產生了疑問,於是,罷免了他的宰相職位,讓他做了觀文殿大學士知江陵府。今天我們通過他寫的這些辭職報告可以證明,事實與《宋史》的記載是完全相反的。他的辭職報告連續遞交了六次,雖然被皇帝接受了,但仍然想把他留在京城。皇帝如果真的懷疑王安石,能這樣做嗎?而且,接替王安石擔任宰相的韓絳、呂惠卿,都是王安石推薦的,皇帝如果是聽信了鄭俠和太后的話,才罷免王安石,為什麼還要用他所推薦的人呢?從這裡也可以看出,《宋史》沒有一處不是在胡說八道。

  王安石自從獲得了這個閒散職位,就把他剩餘的精力都用來著書立說了,完成了《三經新義》這部巨著。不到一年,他又被召回,做了宰相。顯然,當時神宗曾與他有過約定,說是再召他回京的話,他不能推辭,才放他回去的,所以,他在辭職信裡一再說「將來再有用我的時候,我不敢推辭」這樣的話,這時他就不得不應召前去了。然而,再次為相一年有餘,退隱江湖的意願,越來越阻擋不住了,終於再次引退。他多次上奏,皇上都不允許,最後甚至告訴他,不要再提引退的事了。王安石沒有辦法,只好請王珪出面為他說話。他的文集中有《與參政王禹玉》兩封信,他在第一封信中寫道:

  我在宰相的位置上已經很久了,每次想到這一點,就覺得不能敷衍了事。近來我在為工作操心之餘,病又加重了。對於自己的身體,我可以不去管它,但以此來謀劃國家大事,怎麼能沒有荒疏和耽誤,又怎能對得起皇上任用我的心意呢?何況,自從春天以來,我請求辭去宰相職務,已經上疏四五次了。如今,我的病一天比一天嚴重,已經沒有再繼續做下去的道理了。所以,特別要仰仗你的幫助,看在老朋友的面上,委婉地為我說說話,也好早一點遂了我的心願,不應該再被皇上留下,從而加重我怠慢的罪過。

  他的第二封信是這樣寫的:

  承蒙您能親臨我家,傳達皇上的旨意,我感到非常局促不安,手足無措。我獨自一人在外做官,常有無助之感。恰好遇到神宗皇帝,不顧眾人的批評指責,把宰相的工作託付給我,如果有利於國家,哪怕犧牲了我的生命,也在所不辭。但我自己覺得,我的行為既不能取悅於眾人,而皇親國戚、朝中大臣又對我十分不滿,怨聲載道。我的才智不足以做到瞭解一個人的真實面貌,而陰險邪惡之人又常在往來親密的朋友之中。而且,佔據了這麼重要的位置,時間又這麼久,難免有到達極限的擔憂。我的意氣也已衰退,精力更顯疲憊,也擔心影響工作。我看前世那些大臣,到了這種時候,還不請求辭官回家,而且最終沒有使國家受到損害的,大概從未有過。由於這個原因,我寧肯接受故意逃避責任的指責,想在過失沒有積累太多的時候,能夠急流勇退,回歸鄉里,做一個聖明時代知道適可而止,不做非分之想的大臣。希望天下後世之人,對於皇上選拔任命的官員,沒有什麼譏諷議論的地方。您是一個我所尊敬的人,正值您主持朝中大政,從大處說,為了朝廷的事業,從小處說,顧及我們的友誼,您應該多少考慮一下我的情況,替我向皇上陳述一下我的意願,既然皇上沒有准許我上奏表章,我只能把希望寄託在您的一番話上。我心中對您的感激之情,是書信難以傳達的,只有請您對我多加同情和體察。

  王安石這個時候大概病得更厲害了,已經不能擔任繁重的工作,所以,熙寧八年(公元1075年)二月再次擔任宰相之後,第二年春天就提出辭職多達四五次。皇帝很久沒有召見他,於是又請求同僚給予幫助。他說得很誠懇,主要是擔心自己在職位上耽誤了工作,以至於拖累了國家,怕給皇帝帶來不能知人善任的負面影響。到了這個時候,神宗也知道王安石是非走不可,不可挽回了。於是,給了他一個檢校太傅依前尚書左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使持節都督洪州諸軍事充鎮南節度管內觀察處置使判江寧府的職位,增加食邑一千戶,實際享用的封戶四百戶,並且賜給他推誠保德崇仁翊戴功臣的稱號。大概讓宰相居住在京城之外,這是宋代以禮優待有功之臣的特例了。王安石多次請求辭去這些封號和賞賜,都沒有得到允許。又過了一年,拜他為集禧觀使,封舒國公。元豐二年(公元1079年),又拜他為左僕射觀文殿大學士換特進,改封荊公。他在江甯(今南京)居住了十年,皇上的賞賜問候一直不間斷,直到神宗去世,實行王安石的政策沒有多少變化。

  (考異十)

  據《宋史·王安石傳》記載:「王安石與呂惠卿互相排擠,皇上非常厭惡王安石的所作所為。到了他的兒子王雱死的時候,他特別的悲傷,堅決要求辭去他的職務,皇上更加討厭他,罷免了他的職務,讓他到江寧府去,一直到神宗去世都沒有再召見他。」國家的史官說:「嘿,《宋史》竟敢這樣誣衊王安石,甚至誣衊宋神宗,也太過分了!」王安石辭謝職務的本意,在前面抄錄的幾篇文章中都有表達,就是小心翼翼地提醒自己不要自滿自足,擔心工作受到影響,恐怕連累了皇上,給人留下不能知人善任的話柄,他在處理一個大臣的進退方面,可以說是沒有遺憾的。王安石已經離去,皇上還以宰相的身份尊崇他,封他為荊公、為舒國公、為左僕射、為特進,沒有一年不派人慰問,並賞賜湯藥,他的謝表收錄在文集中的就有數十篇。神宗對於這個辭職引退的臣子,也可以說是仁至義盡了。況且,當他第二次辭職的時候,從春天到冬天,上了好幾次表章,都沒有同意他的請求,直到不許他再上表章,陳說此事,不得已他才拜託同僚為他求情。試想王安石去志已決,已經到了這種程度,想要再起用他,這怎麼可能呢?曾公亮曾經說過:「皇上與王安石就像一個人。」神宗自己也說過:「自古以來的君臣,像我與王安石這樣相互瞭解的極少。」正因為他們君臣之間相互瞭解得很深,所以才能不僅瞭解他的才幹,瞭解他的德行,而且瞭解他的志向。王安石第一次辭去官職的時候曾說,以後再有需要我的時候,我不敢推辭,所以,一聽到神宗召喚他,馬上應召前往,履行他的諾言。等到第二次辭去職務以後,能夠報答君主的事已經做完了,也就不能再挽留了,神宗非常瞭解這一點。因此,只有用恩賜和慰問來酬謝他的功勞,不再強迫他擔負任何責任,這就是十年沒有召見他的原因。如果按照《宋史》的說法,一會兒說皇上討厭他,一會兒說皇上更討厭他了,一會兒又說皇太后曾在宮中流淚。我試著問一句,假如王安石做宰相而皇帝討厭他,直接罷免了他,把他趕走,不就完了嗎?難道王安石擁兵自重,皇帝擔心投鼠忌器嗎?如果不是這樣,而是說皇上以禮優待大臣,給他留有面子,那麼在他提出辭職的時候答應他也是可以的呀,為什麼每次辭職都要再三懇求,仍然得不到允許,甚至不許他再提辭職的請求呢?而且,皇上既然討厭他,那麼,王安石已經走了,新法應該很快得到糾正啊,對上可以安慰太后的心並保全他孝順的名聲,自己也可以稍微寬解一下厭惡他的心情,為什麼新法在元豐(宋神宗年號,公元1078—1085年)年間實行,十年如一日,沒有改變呢?呂惠卿開創的手實法、鬻祠法,他一離開就罷而不用了,而王安石的新法,整個神宗朝沒有廢除一項。由此可見,曾公亮說「皇上與王安石如同一人」,並沒有錯。我曾私下裡談論自古以來的君臣關係,真的是很難說啊。蕭何與漢高祖一起做過小吏,後來蕭何輔佐漢高祖奪取天下,功臣裡位居第一。其後也有許多封賞,買了田地房屋,但君對臣子不信任,臣子對君也有所懷疑,結果最終還是把蕭何抓起來殺了。唐太宗說到魏征,甚至有「箴規過失,不可一日離左右」的說法。魏征死後,唐太宗還親自撰寫碑文,又答應公主嫁給魏征的兒子。但沒過幾個月,就推倒了石碑,撕毀了婚約。但是像宋神宗和王安石,都有始終如一的品德,二十年如一日,自古以來不曾有過。大概是君與臣心裡都只有國家,只有百姓,而沒有個人的私心雜念,而他們在謀劃事情時的見識,做事時的勇氣,都足以相輔相成,所以才能沆瀣一氣,始終親密無間啊。宋代儒生中的小人,對王安石恨之入骨,所以,他們詆毀王安石的時候無所不用其極,他們對待宋神宗,大概也是如此。但他們畢竟不敢直接詆毀宋神宗,而實際上,詆毀王安石就等於詆毀宋神宗啊,於是不得不造謠說,皇上厭惡王安石,皇上更厭惡王安石了,殊不知,皇上對待王安石的態度,人們都是歷歷在目,看得很清楚的;皇上在王安石之後仍然想著完成王安石開創的事業,人們也都歷歷在目,看得很清楚的。欺騙誰呢?欺騙上天嗎?神宗如果有知,我相信他一定不能瞑目於九泉的。假使王安石真如蘇洵所說,是王衍、盧杞二人的合二為一,那麼,神宗一定也如楊用修所說,是把周赧王、秦二世、漢桓帝、漢靈帝合為一體的人物,大概他們君臣二人,已經融為一體,有功則都有功,有罪則都有罪,賢明就都賢明,不肖就都不肖。如今既想把王安石說成是共工或鯀,又不得不把神宗說成是堯舜,進退失去依據,才製造出這樣相互矛盾的言論,不是太可悲了嗎?而且還把它寫進正史,以一手而遮掩天下的耳目,竟然瞞了一千年。可見,肮髒的歷史毒害天下,比洪水猛獸還要厲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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