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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論


  ——王安石的政治主張和施政綱領(一)

  世上談論王安石的人,往往只談他的變法。由於這個緣故,人們在談論王安石功罪的時候,也只是根據他的變法。我固然是王安石的崇拜者,儘管如此,我知道,歷史學家是不能根據個人好惡來評判歷史人物的。在這裡,我將全面考察當時的情形,並參考古今中外各種學說,心平氣和地討論王安石的歷史功過。

  自元祐年間(公元1086—1094年)以來,所有人談到王安石的變法,都說他的那些法是惡法。他們這是意氣用事,片面偏激,是不用多說的。然而,王安石所變之法,都是良法嗎?這也是我不能貿然肯定贊成的。我常說,天下有絕對的惡政治,沒有絕對的好政治。如果他的施政本意在於為國家的利益和人民的幸福進行謀劃,就應該算作是好的政治了。還有一種情況,這種謀劃最終達到了目的,好的謀劃得到了好的結果;但也有謀劃得很好,卻不能達到目的的,出發點(或者說動機)是好的,其結果反而非常糟糕,這種情況也是有的。所以,同一政策,往往甲國實行了,就能達到很好的結果,乙國實行了,卻得到非常不好的結果;甲時代實行了,能達到很好的結果,乙時代實行了,卻得到非常不好的結果。這個政策究竟好還是不好呢?這是沒辦法回答的。可以回答的只有一點,就是放在一個具體的環境中,合適還是不合適。

  王安石所變之法,我想從其中找一個完全不好的法,是找不到的,因為他的本意,也就是出發點或動機,都是為國家的利益和人民的幸福來謀劃的。然而,從王安石施行這些變法的過程中我們看到,其中適合當時情況的與不適合當時情況的,大約一半對一半。王安石非常讚賞古時三代的法度,他說,這些法都是三代已經實行過並證明是行之有效的。然而,三代太遙遠了,記載於典籍中又不可盡信,這些法是否曾經實行過,我也不敢確定。但是,王安石的這套辦法,曾在一郡之內和一縣之內做過嘗試,而且確實是有效的。不僅如此,根據我的見聞,當今之世的歐洲各國,他們的政治設計,往往和王安石不謀而合,而新興的德意志帝國在這方面則有更多的相似之處,而且,它已取得了很耀眼的成績。既然如此,王安石也採用同樣的辦法,並且誠心誠意為天下蒼生而謀劃,效果卻非常不明顯,這是什麼原因呢?應當看到,三代以前的政治家,他們所經營謀劃的,幾乎都是占地千里的王國,有些還是只有數百里的諸侯國。當今之世的歐洲各國,其中大一點的,不過和我們的一兩個省差不多,小一點的也就只能和我們的一兩個縣相比,所以,三代以前行之有效的,或今天歐洲各國行之有效的,王安石管理鄞縣一縣時也是行之有效的,這一點可以斷言。等到他做了宰相,管理這個國家的時候,是否還能像他在鄞縣一樣行之有效,我就不敢斷言了。

  我讀中國的歷史,獲得成功的政治家只有幾個人,一個是管仲,一個是子產,一個是商鞅,一個是諸葛亮。我們考察一下他們所處的時代,都是封建時代或割據時代;他們所管轄的地域,只能和今天的一個省或數個州縣相比。

  但是到了大一統時代,管理的是整個國家,想要得到這樣一個政治家,他能夠深思熟慮、深謀遠慮,制訂一個宏大、長遠的規劃,使全國人民都能得到他的好處,就像我們前面提到的那幾個人一樣,大概還沒有這樣的人吧。如果有一個,那就是王安石。而他的成就,一定讓後來的人瞠目結舌。我於是私下裡懷疑,我國的政治家,是不是只能治理小國家,不能治理大國家呢?我由此想到我國之外世界其他國家聞名於後世的那些政治家,那個萊喀瓦士是什麼人哪?梭倫又是什麼人哪?我國的一個裡正,一個鄉官而已。那個施泰因是什麼人哪?加富爾是什麼人哪?俾斯麥、格蘭斯頓又是什麼人哪?我國一個巡撫或總督而已,也就是一省的領導人罷了。至於強盛中的羅馬帝國,還有當今的俄羅斯,都希望能有像管仲、商鞅那樣的人,為什麼沒有呢?我經過深入思考發現了其中的緣故。大政治家都是一些這樣的人,他們要做的事情,不外乎統一國民的思想意志,使他們能向著一個目標前進,從而達到對內充實國力,對外揚眉吐氣的目的。而要想統一國民的思想意志,他們所採取的辦法,只能是進行干涉。今天,用放任的辦法而不是干涉的辦法管理國家的,只有英美等兩三個國家。然而,他們所謂放任,已經不是我所說的放任了,何況在此之前,他們也都經歷過更大的干涉階段,才有了今天的放任。其餘那些國家,沒有不是用干涉的辦法治理國家的。並非只是今天的東西方各國如此,就是我國古代也是用的這種辦法。管仲、商鞅、諸葛亮,都是用干涉的辦法管理國家和民眾的。《尚書·周官》一篇是否為周公所作,我不知道,其中的那些主張曾經實行與否,我也不知道。假如真是周公的作品,而且真的曾經實行過,那麼,干涉民眾最多的,沒有能超過周公的。這樣看來,干涉是政治家唯一的手段,就很明顯了。而這種手段,如果用於治理小國還比較容易,用於治理大國,就比較難了。小國實行這種辦法,利大於弊;大國實行這種辦法,則弊大於利。所以,過去治理大國的人,所用方法只有兩種:一種是專制獨裁,一種是無為而治。專制獨裁者我們叫他民賊,對他們我沒有什麼可說的,也不認為他們是政治家。而放任也絕不足以稱為政治家,我沒聽說過政治家臥在床上就可以治理他的國家。況且,既然說到放任,那麼,不僅人可以做,而且,土木做的偶人也能夠做到,何必還用這些政治家做呢?我國有數千年的歷史,凡是一家一姓興起的時候,一定用專制獨裁的政策,像漢高祖、宋太祖的時代就是這樣。在經過一段時間之後,則一定用放任的政策,像漢景帝、宋真宗的時代就是這樣。放任時間久了,就會出現混亂,混亂就可能亡國,亡國後又有振興,有振興就會有獨裁,專制獨裁已經疲倦了,就會返回放任。歷史就是這樣往復循環,好像是一丘之貉。所以,在這裡是不能產生政治家的,對此我一點也不感覺到奇怪。放棄專制獨裁和無為而治這兩種辦法,在這兩種辦法之間的,只有干涉這一條道了。然而,大國很難實行干涉的辦法,而且弊大於利,已經像我們說過的那樣了。所以,我私下以為,國家太大了,便利了那些威風八面的軍人,成為他們馳騁的舞臺,也便利了那些碌碌無為的庸才,可以藏身於其中得過且過,最不利於那些發憤圖強、意志堅決、有條有理、明察秋毫的大政治家。從今往後,交通日漸發達,這些大國也就像過去的那些小國一樣了,則政治家的成就也就比較容易實現了。而在過去,天下最艱難的事業大概沒有能超過它的。就王安石的時代、王安石的地域來說,想要實現王安石的理想,它的難度,周公沒法比,管仲、商鞅、諸葛亮沒法比,萊喀瓦士、梭倫沒法比,施泰因、加富爾、俾斯麥、格蘭斯頓也沒法比。他的難度這麼大,他所取得的成績也只能是這樣,一定是很合適的。他的難度這麼大,尚且能取得這麼大的成績,則王安石在古今中外的政治家中,其地位是可以想見的。

  而且,同樣都是以干涉為特徵的政治,也有程度上的深淺差別。程度淺的實行起來就比較容易,程度深的實行起來就比較難。王安石所實行的以干涉為其特徵的政治,有些是立憲制國家能夠實行的,而專制國家實行起來是非常艱難的,甚至還有接近於國家社會主義,而今天世界上那些立憲國家仍未實行的。我們國家這些數千年來沒有經歷過以干涉為手段實行管理的民眾,突然把干涉強加給他們,他們群起譁然,也是可以理解的。然而,王安石的法果然是良法嗎?或者不是良法嗎?我沒有辦法給他命名。此外,在這裡,還有導致王安石變法失敗的一個原因,就是用人不當,這一點,很多人都能指出來。然而,我對於這種說法,還是有保留的,與過去的論述者稍有不同。這個問題放在下面講,這裡就不贅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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