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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與宋神宗


  商朝的創建者成湯對於伊尹,春秋五霸之一的齊桓公對於管仲,孟子說,他們都是先認可對方的學識,然後才請他們做臣子。事實上,在專制政治體制下,政治家如果不能得到君主的信任,卻能實現自己的主張,並有所作為的,我從來都未聽說過。所以,非秦孝公不能任用商鞅,非劉備不能任用諸葛亮,非苻堅不能任用王景略,非埃馬努埃萊(意大利統一後的第一個國王)不能任用加富爾,不是普魯士的威廉一世不能任用俾斯麥。如果他們的君主不足以有所作為,卻要輔佐他幹一番事業,那麼,不是通過正當途經獲得君主支持的,比較差的就像唐順宗時的王叔文、王伾,比較好的就像明神宗時的張居正。所以,要想瞭解王安石這個人,不能不先瞭解宋神宗。

  《宋史·神宗紀》在「贊」詞中說道:「神宗皇帝天性孝順友愛,他對祖母、母親都很恭敬,在她們身邊侍奉的時候,總是垂手站立,無論寒暑都不改變。他曾經和兩個弟弟一起在東宮讀書,聽侍講王陶講論經籍和史傳,為了表示對老師的尊敬,他還帶著兩個弟弟向老師行大禮,得到朝野的一致稱讚,說他是有賢德的人。他繼承皇位之後,謙虛謹慎,對首輔宰相都很敬重,鼓勵直言,體恤鰥寡孤獨之人,贍養那些年高有德的老人,改變財政的匱乏狀況,不對宮室搞豪華裝修,不搞勞民傷財的各地遊幸。」《宋史》本來完成於嫉妒仇恨王安石的那些人之手,他們對於宋神宗,往往也是有微詞的。既然如此,按照他們在這裡所講述的,宋神宗的德行已經是秦漢以來皇帝中數一數二的人物了。不過,宋神宗之所以被稱為「神」,還不僅僅表現在這些方面,他對大宋朝幾代人向遼國、西夏國繳納歲幣感到恥辱,不甘心這種積貧積弱的局面,朝思暮想要實行變法,富國強兵,重振漢唐的雄風,他學習越王勾踐臥薪嚐膽的精神,欣賞趙武靈王主張胡服騎射的英明果斷。史書上說,宋太祖趙匡胤曾經想要積攢兩百萬批絹帛,換取遼兵的腦袋。按照他的設想,以二十匹絹收購一個腦袋,遼兵精銳不超過十萬,兩百萬匹就足夠了,並把這些絹儲存在景福殿。宋神宗繼位之後,元豐初年(公元1078年),更改景福殿庫名,他作了一首詩:

  「五季失固,玁狁孔熾,藝祖肇邦,思有徵艾,爰設內府,基以募士,曾孫守之,敢忘厥志。」

  於是,設置了三十二個庫,用這些字為三十二個庫命名,一個字為一庫之名。後來,又積盈餘二十庫,他又作了一首詩:

  「每虔夕惕心,妄意遵遺業,顧予不武姿,何日成戎捷。」

  也是如法炮製。

  由此看來,宋神宗的隱痛和他的遠大志向,不是已經讓天下後世的人們看得很清楚了嗎?王船山(夫之)說得好:「宋神宗一定有不能暢所欲言的隱衷,這就是說,在他身邊的高級領導人中,沒有能夠領會他的意圖並為他謀劃的人。神宗皇帝剛繼位的時候,曾對文彥博說:國家養兵以備邊疆有事,倉庫裡就不能沒有富餘的錢糧,這不是受到王安石的誘導,我很早就立下了這個志向。

  (中間省略)

  神宗仿佛被荊棘囚困在樓臺之上,形勢緊迫根本不容他在那裡自怨自艾,徒發感傷,他希望振奮精神,有所作為。然而,他卻難以把自己心裡所思所想的話對眾人說出來,以鼓舞大家克敵制勝的勇氣和決心,只是提出養兵以防備邊疆有事,還要求助這些高官的理解和支持,這些掌握國家權柄的高官,不願意像他那樣表現得焦躁不安,只是想如何與他平安相處!」王船山對宋神宗的論述,真可以說是窺見了他最隱秘的地方。宋神宗這個人,其實就是王安石所說的懷著一種赤誠心憂天下,不想因循守舊,得過且過,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那種人。他一輩子都擔心自己成為昏聵、糊塗之人,而不以一天的頭暈目眩為苦。凡是王安石期待著從宋仁宗那裡得到的東西,在神宗這裡都得到了。而且,神宗皇帝環顧群臣,沒有一個可以談話的人,當他見到王安石的時候,就好像獲得了左右手,他們就像魚見到水,水養護魚一樣,和諧默契,造就了兩千年來從未有過的君和臣的一段佳話,難道是偶然的嗎?

  王安石既然以他的君王不能成為堯舜而感到恥辱,而宋神宗則毅然把堯舜當作自己的學習榜樣,那麼,王安石的事業,也就是宋神宗的事業,這裡也就不再多說了。只選擇王安石所寫奏議一兩篇,來看看他輔助皇帝的事業是多麼勤勉。他在《進戒疏》中寫道:

  我認為,皇上已經結束了守喪的儀式,這完全符合古代聖賢所規定的禮儀。現在是臣子們向您進呈勸誡的時候了,我現在皇上身邊工作,有責任先說出自己的看法。我聽說孔子與顏淵討論如何治理國家,他提出先要拋棄鄭國的樂曲,然後遠離斥退那些小人。商湯的左相仲虺稱讚湯的德行,首先是不近聲色,不聚斂財富,然後,任用他人就像對待自己一樣深信不疑。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不沉迷聲色,不玩物喪志,然後使自己能夠集中精神;能集中精神,然後才能明白事理;能明白道理,然後才能對人有所瞭解;對人有所瞭解,才能使得小人遠遠地離開你,而忠臣良士以及賢德的君子,才能及時得到任用,並讓他們盡心盡力。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法度的施行,風俗的養成,都是很容易的。皇上雖然擁有過人的才華,如果不能早早地自己戒除這種聲色欲望,以至於出現失誤,讓這種欲望擾亂了自己的心思,也會造成精神不能集中的惡果;精神不能集中,就不能明白道理;道理弄不明白,歪理邪說就會乘機來影響你,這樣,它給你帶來危險與動亂,也不是不可能的。

  皇上自從繼位以來,還沒聽說有過沉迷聲色、玩物喪志的時候。然而,孔子是最偉大的聖人,他尚且認為,人活到七十歲的時候,才敢於隨心所欲,如今皇上正值盛年,享受著君主的尊榮,想以聲色欲望蠱惑你的人並不少見,那麼我的這種擔憂和皇上的自我約束,就是很有必要的了。

  老天降生聖人的時候是非常吝嗇的,而我們能趕上聖人的降生就更難了。如今,老天既然已經把聖人的稟賦給了皇上,那麼,人們就要把對於聖人的希望寄託在你的身上。希望皇上能夠自尊自愛,成就你的聖德,自強不息去建功立業,使您在後世不喪失聖人的名譽,而天下的人都能得到皇上的恩澤,這難道不是您所希望看到的結果嗎?

  他在《論館職劄子第一》中寫道:

  (前略)自從堯、舜以及周文王、周武王以來,他們都喜歡探討治理天下的道理,選擇人才任用他們來輔助自己。我想,一個皇帝的職責就在於探討原則道理,而不在於做事;就在於選拔人才並任用他們,而不在於自己去親力親為。希望皇上能以堯舜文武為榜樣,那麼,聖人的功德一定顯現於天下。至於各個部門那些瑣碎的事務,恐怕沒有必要讓聖人每日辛勤勞碌。(中間省略)政府各個部門每天都有事情請示彙報,他們所說自己部門的那些事,都是瑣碎的小事,至於關係到國家大局的事情,有時剛說了一個大概,就由於時間緊迫,只好暫時告退。如今有很多事,如果不是經過詳盡的討論和說明,讓所有需要變革、設置的施政措施,無論事情的來龍去脈、時間的先後,以及大小、詳略的方案,都讓皇上瞭解清楚,爛熟於心,然後按照順序去施行,那麼,治理國家的大政方針是沒有辦法貫徹實施的。而且,像我這樣的臣子,如果不是皇上的恩賜,我又怎能從容地竭盡全力地去做事?自古以來,那些有過很大作為的君主,沒有不是開始的時候非常勤奮,到後來就沉湎於享樂和安逸的。如今,皇上具有聖人的資質,秦漢以來的帝王,沒有能和您相比的。您在處理天下大大小小的事務時,也是非常勤奮的,但是,您所做的有些並不是很重要的事,所採取的措施有時也並不合適,我擔心您到後來並不能以享樂和安逸結束一生,達到無為而治的境界啊。

  讀罷這兩篇文章,王安石如何啟發他的皇上,就可以看清楚了。他所說的不沉迷於聲色,然後才能集中精神;能集中精神,然後才能明白道理;能明白道理,然後才能對人有所瞭解。這些豈止是君王,凡是做學問、做事情的人,都應該按照這個方式去做。他所說的讓所有準備變革、新創的施政措施,無論事情的本末、時間的先後,以及大小、詳略的方案,事先都經過詳盡的討論和說明,則又是開創一個事業的根本,而宋神宗後來之所以能對王安石那樣信任,不被社會輿論和眾人的言論所迷惑,大概也是有原因的。

  他在《論館職劄子第二》中寫道:

  皇上自從繼位以來,因為在職的這些官員有些缺乏才能,就提拔了一大批人,這些人多數是有些小才而在德行上有缺陷的。這樣的人如果得了志,社會風氣就會敗壞,社會風氣敗壞了,那麼,這些朝夕在您左右的人,如果都是為了自己的私利來侍奉皇上,就沒有膽量質疑朝廷的是非;那些被皇上派到各地去的人,如果都是為了自己的私利來為皇上做事,也就不能瞭解關係到天下興亡的主要問題在哪裡。這種弊端已有前車之鑒,恐怕不能不認真對待。想要解決這個弊端,只有親近賢德良善之人而已。

  啊!我讀到這裡從而瞭解到,熙甯、元豐年間(公元1068—1085年)在用人方面有不合適的地方,責任一定不全在王安石啊。宋神宗希望國家得到治理的心情太急切了,然而,君子中能夠順應他這種願望的人又太少了,所以,在用人方面就有些魚龍混雜,來不及仔細選擇。這是宋神宗的一個麻煩,也是王安石的一個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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