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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政前的王安石(下)(8)


  梁按:這篇文章是秦漢以來的第一篇大文章,稍微可以和它媲美的,只有漢朝賈誼的那篇《治安策》(陳政事疏)。然而,賈生說的,大半都是為了皇帝自保其宗廟社稷來謀劃的,他對國事、民事的議論,又往往不考慮事情的根本,而只強調細枝末節,哪像王安石這篇文章胸懷闊大,用國民忠僕的標準責備皇帝,而且正本清源,哪一條都和先王的思想理念相適應。李商隱的詩說:「公之斯文若元氣。」(此詩為李商隱詩《韓碑》中的一句,讚美韓愈的文章以氣盛,梁啟超在這裡借此讚美王安石的文章)他是完全可以擔當的。在此之前有范仲淹的《應詔條陳十事疏》,他援引《易經》所說的絕望了就會想到要改變,改變了就能暢行無阻,暢行無阻就能夠長治久安。說得非常懇切。他說,國家革除了五代造成的混亂,富有四海,已經八十年了,法律制度,經過逐日逐月的侵蝕消解,上面的官吏人滿為患,下面的百姓困苦不堪,必須改革變法來救國救民,他的這種見解,和王安石是一樣的。然而,整個朝廷都沸騰起來,與范仲淹為難,宋仁宗也沒有辦法左右這種形勢。怎麼能說這是宋仁宗一個人的過錯呢?但沿襲社會的風俗習慣更讓他們感到安全,習慣是非常厲害的,雖然有雷霆萬鈞之力,往往也沒有辦法征服它。我曾經讀過王安石的《答司馬諫議書》,其中寫道:「人們習慣於得過且過已經很久了,知識精英中的大多數人又把不關心國家大事,附和世俗,討好眾人當作美德。」當時的社會心理從這裡也可以看到一些。只是宋仁宗一個人的過錯嗎?漢文帝對於賈誼,宋仁宗對於王安石,大約是非常相似的。賈誼沒有遇到賞識他的人,因此憂鬱而死,王安石得到宋神宗的支持,能夠將自己的理想付諸行動,所以,賈誼只能通過文章為後人所知,而王安石卻能通過他的改革事業而著名。然而,王安石遇到宋神宗,他的成就也就只有這些,就像孟子所說的,不是沒有新條嫩芽生長出來,但緊跟著就在這裡放牧牛羊,所以就變得光禿禿了。自從王安石在當時被人指責、辱駡,數百年來,直到今天也沒有人為他辯白,而那些不關心國家大事,只會附和世俗,討好公眾的人,卻能夠得到世人的稱讚和推崇,於是,中國數千年好像墜入長長的黑夜一般,只留下這篇文章被參加射策考試(漢代選士的考試方法之一)的人作為諷讀或任意割裂、批評的談資。這是多麼可悲啊!

  一篇《言事書》既然沒能使宋仁宗醒悟,那麼兩年後,也就是嘉祐五年(公元1060年),王安石又向宋仁宗遞交了一份意見書,即《上時政疏》(一說嘉祐六年,1061年),其中寫道:

  我曾私下裡觀察自古以來的君主,他們在位的時間久了,就少了心憂天下的那份真誠,即使沒有對百姓施行暴政酷刑,天下也有可能發生動亂。秦朝以後,在位時間較長的帝王,有晉武帝、梁武帝、唐明皇,這三位皇帝,都是很聰明,有智慧,有膽略,建立過功業的帝王。他們在位的時間都很長,又沒有什麼內憂外患,於是,便因循守舊,苟且偷安,並不真正地為天下的安危而憂慮,只求能度過眼前,缺少長遠的打算,自以為災禍不會降臨到自己的頭上,直到真的大禍臨頭了才後悔莫及。雖然自己或許能夠得到倖免,但祖宗廟宇已經遭到破壞和侮辱,妻子兒女也已走到窮途末路,天下的老百姓更陷於血泊之中,活著的人都不能擺脫困苦、饑餓以及被人劫掠的厄運。作為先王的子孫,看著祖宗的廟宇受到毀壞侮辱;作為百姓的父母,保護不了子民的生命安全,這難道是仁孝的君主所能夠忍受的嗎?然而,晉、梁、唐三位皇帝,在安逸享樂之中走到這一步,自己還以為災難不會到來呢,即使來了,也沒有這麼嚴重,沒想到,它在不知不覺中就突然降臨了。

  天下大約是最大的器物了,不大力申明各種法令制度,便不能維持它;不大量培養人才,就不能保住它。假如沒有為天下安危而憂慮的真誠,就不能詢問察訪到有賢德的人才,也很難要求人們遵守法度。有賢德的人才得不到使用,法令制度得不到完善,這樣過著偷閒的日子,或許僥倖沒有出現問題,但曠日持久,到最後卻未必不會釀成天下大亂。我想,皇上有謙恭儉樸的美德,有聰明睿智的才能,有仁愛士民百姓、天下萬物的思想,然而,在位時間已經很久了,到了應該認真思考天下大事,吸取晉、梁、唐三位皇帝的教訓來警戒自己的時候了。在我看來,如今朝廷裡的官職,還不能說已經得到了有賢德的人才;政策的制定和施行,還不能說已經合乎法度。官吏在上面為所欲為,百姓在下面忍受貧困,社會風俗一天比一天敗壞,財力、物力一天比一天困窘,而皇上高高在上,深居宮闈,並沒有詢問察訪人才,完善法令制度的意思。這就是我在私下裡為皇上謀劃,不能不感慨的原因啊。

  因循守舊,苟且偷安,貪圖享樂,無所作為,可以僥倖一時,卻很難維持長久。晉、梁、唐三位皇帝,不知道考慮天下的安危,所以,災難禍患一旦到來,雖然再想詢問察訪有賢德的人才,完善法令制度,卻已經來不及了。把古代的事情作為今天的借鑒,則天下的安危治亂,還是可以有所作為的。而有所作為的時機,沒有比今天更迫切的了(就在今日),今天的機會一旦喪失,我擔心您會後悔莫及的。然而,用十分認真的態度去詢問察訪,培養大批有賢德的人才,用十分認真的態度去完善、申明各種法令制度,這些,皇上現在還能不抓緊嗎?《尚書》中說:「如果吃了藥卻不感到暈眩,他的病就不能痊癒。」我希望皇上能以終身致命的疾患為憂,不要為一時的眩暈而叫苦。我既然被皇上提拔任用,讓我擔任侍從官員,那麼,國家的治亂安危就關係到我的榮辱,這就是我不敢以避免越權的罪責,放棄盡力規勸的職責的原因。希望皇上能仔細考慮我的意見,警戒自己,那就是天下的大幸了。

  《上時政疏》與前面的《言事書》反復陳述的都是一個意思,然而,他的語言更加危言聳聽,他的意志更加堅忍不拔。大約王安石那時真的擔心形勢很危急,不能坐視不管,而且覺得仁宗皇帝還可以接受他的意見,希望事情能有所改善。然而,仁宗皇帝已經老了,已經不想做什麼事了,過了兩年,他也就去世了。

  (考異四)

  《邵氏聞見錄》中說:王安石被委任了知制誥這樣一個官職,也就是為皇帝起草詔書和文件,大約相當於今天的辦公廳秘書。一天,皇上舉辦賞花釣魚宴,招待各位官員。內侍們用金碟盛了釣魚用的藥餌,放在一個小桌子上,王安石把它都吃光了。第二天,仁宗皇帝對宰相說:王安石是個奸詐的人!如果是誤食釣餌,吃一粒也就不會再吃了,他把釣餌都吃光了,這是不近情理的,平時我就不喜歡他。後來,王安石自己寫作《日錄》,對祖宗討厭鄙薄,對仁宗皇帝表現得尤其嚴重。蔡上翔說:臣子陪伴皇上賞花釣魚,皇上就在身邊,旁邊還站著各位同事,這些釣餌,內侍們已經盛在金碟裡了,人人都知道它是釣餌,怎麼會有王安石誤食這樣的事,而且還被皇上親眼見到了。如果皇上親眼見到王安石誤食釣餌,又何必等到第二天對宰相說這件事,難道他對王安石還有所畏懼而不敢當面直說嗎?而且,既然平時就不喜歡這個人,為什麼忍耐到現在,不把這種想法說出來呢?不過是一盤釣餌罷了,王安石已經知道吃錯了,還要把它都吃完,就是要表現他的奸詐,這種奸詐表現在哪裡呢?皇上也一定要等他把釣餌都吃光才知道他的奸詐,這種說法的道理又在哪裡呢?皇上因為這件事而不喜歡自己的臣子,臣子也因為這件事而怨恨他的君王,以致後來撰寫《日錄》,就非常鄙薄宋仁宗。為什麼邵伯溫造謠誹謗竟到了這種極端的程度!蔡上翔對邵伯溫的駁斥,可以說是快刀斬亂麻。此種小節,本來是不足以辯駁的,把它記錄下來的原因,就是想說明,王安石本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潔的人,誹謗者竟用奸詐來誣衊他,他說了那麼多的好話,做了那麼多的好事,都被這個「詐」字抹殺了,天下還有公正的聲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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