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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政前的王安石(下)(7)


  梁按:文章真切直白,沉著痛快,沒有能夠超過它的了。正當舉國沉醉於天下太平氛圍中的時候,這一番話真說得毫無顧忌,雖然前有賈生的痛哭流涕,難道超過王安石了嗎?可惜宋仁宗沒有醒悟啊!

  如果對造就人才的大計,能夠進行預先的謀劃,做到心中有數,並逐步推行,那麼,為國家造就人才也是很容易的。我開始讀《孟子》的時候,看到孟子說王政是容易推行的,心裡以為真是這樣。後來看到他與慎子討論齊國和魯國的土地問題,孟子以為先王分封諸侯各國,一般不超過百里,當時如果有王者出現,就會按照制度,凡是諸侯王先有的封地達到一千里或五百里的,都要將它削減到幾十裡或一百里才罷休。於是我懷疑孟子雖然很精英,他的仁德和才智足以統一天下,但怎能不通過戰爭,不動用軍隊,就能使幾百里或上千里的強國,一下子肯削減十分之八九的土地,和先王時代的諸侯王一樣呢?後來,看到漢武帝採用主父偃的計策,叫諸侯王把受封的土地分封給他們的子弟,由朝廷親自決定他們的爵位和名號,分別直屬於中央,於是,諸侯王的子弟都得到了土地,從而使得勢力強大、封地廣闊的諸侯,終於因為土地的分封而變得弱小了。這才使我懂得了,只要能做到深謀遠慮,心中有數,逐步推行,那麼,大的諸侯國可以使它縮小,強國也可以使它削弱,而不至於使國家發生震驚、動亂和傷痛的局面。孟子的話沒有說錯,何況今天要進行改革,形勢並不像孟子當時所面臨的那麼困難,所以我說,如果能對改革變法的大計做到深謀遠慮,心中有數,逐步推行,變法也是很容易做到的。

  然而,先王治理國家,不擔心人們不做,只擔心人們沒有能力做;進而,不擔心人們沒有能力做,只擔心自己不肯努力做。什麼叫不擔心人們不做,只擔心人們沒有能力做呢?人們一般情況下想要得到的東西,不過是善良的品行、美好的名譽、尊貴的官爵、優厚的利益,而先王能夠掌握這些東西來對待天下的讀書人,天下的讀書人能夠遵從先王來治理國家,先王就把他所希望得到的全部給他。讀書人沒有能力也就罷了,如果有能力,那麼,誰肯放棄自己所希望得到的東西,而不努力施展自己的才華呢?所以說,不擔心人們不做,只擔心人們沒有能力做。什麼叫不擔心人們沒有能力做,只擔心自己不肯努力做呢?先王的辦法,對待這些人是再好也沒有了,除非他是冥頑不化的蠢材,否則,沒有不肯努力的。然而,君主如果不能真誠懇切地對待這些人,並且身體力行,先走一步,就不會有人也以真誠懇切的態度努力實踐來響應他。所以說,不擔心人們沒有能力做,只擔心自己不肯努力做。皇上如果真誠地想要造就天下的人才,那我希望皇上努力去做就是了。

  我還看到朝廷過去曾想要有所作為,進行變革,開始的時候,對於利害問題的謀劃,就不是很成熟。所以,只要有一個因循守舊、投機取巧的人出來反對,就不敢繼續進行了。其實,法度確立以後,人們不會只感到它的好處,所以,先王的辦法,雖然對天下是非常有好處的,但是,當他剛接受這個爛攤子,人們還心存僥倖的時候,他要建立新的法制,沒有不感到艱難的。假如他要建立新的法制,而天下那些心存僥倖的人,都能心悅誠服地遵守施行,沒有任何抵觸的話,那麼,先王的法度至今是不會廢止的。正是因為創立法律制度非常的艱難,那些心存僥倖的人不會心悅誠服地遵守施行,所以,古代的人想要有所作為,沒有不首先懲辦那些反對他的人,然後才能貫徹自己意圖的。《詩經·大雅·皇矣》篇裡說:「是伐是肆,是絕是忽,四方以無拂。」這就是說,周文王也要先進行征討鎮壓,然後才能使天下太平啊。先王想要建立法制,改變被破壞的風俗,造就新的人才,雖然有征討鎮壓的困難,但還要忍痛去做,就是覺得不這樣做就辦不成事情。後來孔夫子出現了,他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周遊列國,所到之處,則鼓動他們君臣,拋棄原來的習慣,違背自己的意願,加強薄弱的地方,可是,他風塵僕僕地到處走,結果卻陷入困境,到處受到排斥和驅逐。然而,孔夫子始終並不因為困難就放棄,他認為,如果不是這樣,就不會有所作為。他所堅持的大概和周文王是一樣的。君王中的聖人,沒有能超過周文王的了,臣民中的聖人,沒有能超過孔夫子的了,他們想要有所作為,進行變革,都是這樣幹的。如今皇上掌握著天下的權力,處在先王一樣的地位,如果想要革新法令制度,並沒有征討鎮壓的困難,雖然有一些心存僥倖的人不高興,出來攻擊這種變革,但人數一定沒有喜歡改革的人那麼多。如果一聽到有些因循守舊、心存僥倖的人提出反對意見,就停止改革,不敢繼續進行下去,那是因為自己主意不定啊。皇上如果有意想要造就天下的人才,那我希望您果斷地幹下去。如果做到了深謀遠慮,心中有數,逐步實施,而且還能努力去做,毫不猶豫,這樣還不能造就天下的人才,據我所知,大概還沒有這樣的事吧。

  梁按:讀這一段,再看王安石後來在執政期間的主張,他的意見受到世俗中人的中傷,他是早有思想準備的,他能百折不撓,始終不悔,說明他是按照自己說過的去做的。可惜宋仁宗是個不值得和他說這番話的人!我們看范仲淹執政期間進行的變革,不過兩三個節目而已。然而,就因為不能被那些因循守舊,心存僥倖的人所容忍,只做了三個月就從這個位置上離開了。宋仁宗的優柔寡斷,從這裡大概就可以看出來了。然而,王安石卻不管你聽不聽,就是反復地對你說,這不就是孟子說的,齊國人中沒有比我更敬重君王的嗎?

  然而,我的主張,一般世俗之人是不講的。如今談論時局的人,都認為我的這些意見是脫離實際的陳詞濫調。我私下觀察這些精英人士,想要盡心盡力幫助朝廷的人是有的,但他們所考慮的,不是遠大的目標,而是眼下所能行得通的。這些精英人士既然拿這種想法去迎合潮流,而朝廷選拔人才時看重的也是這種人,至於君臣父子的關係,國家的法律,維繫社會關係的禮儀,這些先王特別看重和堅守的東西,他們都很少注意。誰要談到這些問題,他們就聚攏在一起嘲笑誰,說這是脫離實際的陳詞濫調。現在朝廷對所有的事情都很關注,有關部門的法令卻只是在紙面上做文章,這種情況已不是一兩天了,它的效果如何,是有目共睹的。那麼,對於所謂脫離實際的陳詞濫調,我想皇上也可以稍微留神考察一下。

  從前,唐太宗貞觀初年(公元627年),朝臣對施政方針各有各的看法,像封德彝這類人,都認為不把秦朝、漢朝的政治制度綜合起來加以施行,就治理不好天下。能夠認真研究思考先王的政治制度來啟發唐太宗的,只有魏征一個人。他推行的政策,雖然還不能完全符合先王的意圖,但大部分是合適的。所以才能在數年之內幾乎放棄刑法而不用,使得國家安寧,外族順服,自從夏、商、周三代以來,從未有過這樣繁榮富強的時代。但唐太宗剛登基那些年,天下的風俗,也像現在這樣。魏征的那些話,在當時也是所謂脫離實際的陳詞濫調吧,但他的實際效果卻很好。賈誼說:「如今有人認為,用道德教育人民不如推行法律更有效,說這種話的人,為什麼不看看商朝、周朝、秦朝和漢朝的實際情況呢?」而且,唐太宗的情況,也是可以考察的呀。

  我榮幸地能以職務關係回來向皇上報告,沒有考慮自己是否稱職,卻在這裡大膽地談論國家的根本問題,這是因為我得到了皇上的信任,是應該向您報告的。我認為,現在當朝的人才缺乏,與朝廷想要任用人才的情況很不相稱,而朝廷任用這些精英人士的辦法有些不很合理,使得他們不能充分發揮自己的才能,這也是我的工作涉及的情況,應該讓皇上先有所瞭解。如果撇開這些事不談,只提那些瑣碎的問題來玷污皇上的聰明,對國家社會也沒有好處,也就違反了我勤勤懇懇為皇上辦事的初衷。我希望皇上認真考慮,選擇其中適當的意見來實行,就是國家的幸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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