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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政前的王安石(下)(6)


  梁按:王安石是科舉取士制度的堅決反對者,讀了他的《言事書》,才知道他為什麼不主張科舉取士。後來,科舉取士用經義來取代詩賦,也只是一時的權宜之計,並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他在熙甯初年(公元1068年)上《乞改科條制劄子》指出:「古代選拔士子,都是依靠學校,所以,思想和道德統一於上,風俗習慣形成於下,它所培養的人才都能在社會上有所作為。自從先王竭澤而漁式地選拔人才,教育、培養的方法又失去了根據,士子之中雖然有很好的人才,卻少了學校老師和同學對他的造就,這是許多人擔心的局面。如今想要恢復古代的制度,革除科舉取士的弊端,卻擔心不能依照順序逐漸地覺悟,首先應該終止以聲病對偶為特徵的詩賦寫作的考試,使學生能夠專心致志地研究儒學經典的意義,並等待朝廷興建學校,講求三代以來教育、選拔人才的方法,並在全國範圍內施行這種方法。」把這兩篇文章合起來讀,王安石的主張、見解就看得很清楚了,而後世有些人動輒將八股文毒害天下的罪名強加於王安石的頭上,為什麼這樣誣衊他呢?

  現在,選拔人才已經不按照先王的辦法去做了,至於任用人才,又不問他的德行是否合適,只問他出來做官的先後;不論他的才能是否相稱,而只論他擔任過什麼職位。因文學考取的,卻派他管理財政;已經任命他管理財政的,又調他去主管刑獄;已經派他主管刑獄了,又調他去掌管禮儀。這樣一來,一個人就要具備百官應有的才能,而造就這樣的人才是很難的。要求一個人做他難以做到的事,能夠做到的人是很少的。既然很少有人能做到,人們也就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不努力去做了。所以,派一個人去掌管禮儀,他從不為不懂禮儀而擔憂,因為如今掌管禮儀的人都是不曾學過禮儀的。派他去主管刑獄,他也不會因為自己不懂刑律而感到可恥,因為現在主管刑獄的人都是不曾學過刑律的。現在,天下的人也逐漸接受了忽視教育的現象,適應了固有的習慣和風俗,看到朝廷任用的官吏,如果不是按照資歷任用的,就紛紛議論和譏笑他;至於任命的職位和這個人的能力是否相稱,卻從未有人提出過非議。而且,這些官吏經常被調動,不能長期擔任一個職位。這就使得上級不能熟悉瞭解他的工作,下級也不肯服從他的領導,賢能的人還來不及做出成績就被調走了,不正派的人也不能充分暴露他的缺點和毛病。至於那些迎接新官,歡送舊任的勞頓,與文書、案卷絕緣的弊病,只是其中很小的害處,也就不用細說了。一般說來,設置一個官員就應該讓他在這個位置上做的時間久一些,特別是那些任職的地方比較遠,職位比較重要的崗位,更應該這樣做,才能要求他們有所作為。而現在他們尤其不能在一個地方幹很久,往往到任沒有幾天就被調動了。

  選拔官吏不認真、不謹慎,使用他們又很不得當,安排給他們的職務也不能長久,佈置給他們的任務還很零碎,卻要用律法來束縛他們,使他們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圖去做事,我知道當今在位的官員有許多是不稱職的,如果稍微給他們一些權力,而不用律法來約束他們,他們就會放肆得無所不為。這樣看來,現任的官吏不稱職,卻要憑藉律法進行治理,從古到今,沒有這樣就能把國家治理好的。即使現任官吏都是稱職的,如果都要靠律法來約束,不讓他們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從古到今,想要治理好國家,也是從來沒有過的。如果選拔官吏不認真、不謹慎,使用他們又很不得當,安排給他們的職務也不能長久,佈置給他們的任務還很零碎,卻要用律法來束縛他們,那麼,雖然有賢能的人擔任了職務,同那些不正派而又無能的人比起來,幾乎沒有什麼區別。正因為這樣,朝廷有時明明知道這個人道德情操高尚又有工作能力,能夠勝任某個職務,但如果他的資歷比較淺,排不上隊,仍然不能任用和提拔他。儘管把他提拔上來,也會有很多人不服氣。有時明明知道這個人沒有本事又不正派,但如果他沒有出錯,也沒有被當事人揭發,則不敢根據他的不能勝任就撤他的職。就算是撤了他的職,人們也會表現出不服氣。他確實是個不正派又沒有本事的人,大家為什麼還會不服氣呢?就是因為真正的社會精英擔任這個職務,與不正派又沒有任何本事的人擔任這個職務,在做事方面沒有什麼不同。我在前面說過,不能只管任用官員,給他們工作,卻沒有刑律來處罰那些做事不負責任的人,就是這個意思啊。

  教育、培養、選拔、任用,其中只要有一項不合乎先王的道理,就足以傷害天下的人才,何況這四個方面都執行得很不夠呢,因此在職的官吏中,沒有才能,得過且過,敷衍了事,貪婪卑鄙的人,多到不可勝數,而鄉村里弄之間也很少可以任用的人才,就不奇怪了。《詩經·小雅·小旻》說:「國雖靡止,或聖或否。民雖靡膴,或哲或謀,或肅或艾,如彼流泉,無淪胥以敗。」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梁按:他的這番言論為什麼與今日官僚社會的情形一點差別也沒有呢?過去,西方讀者有人讀馬可·波羅的遊記,見到了他繪製的羅盤針的圖形,說這個東西是中國人發明的,被歐洲人拿了過去,它的樣式已經比馬可·波羅所繪圖形精美百倍。然而,在發明它的地方,經過了數百年,對它的改良卻不知道有哪些。你在中國旅遊碰巧在市場上買了一個,看上去和馬可·波羅所繪圖形沒有什麼區別,也就神情沮喪地默然而退了。我看今天的政治,則不能不對王安石的這篇文章發一些感慨。

  擔任職務的人才不足,而民間也缺少可用的人才,難道施行先王的政策也得不到嗎?哪裡有能夠將國家託付給他的人,哪裡有能夠委任他守衛邊疆的人,皇上不能總想靠老天的恩賜,竟沒有一日的擔憂啊。漢朝的張角,三十六萬人同一天起事,他所在的郡國,竟沒有人能夠發現他的陰謀。唐朝的黃巢,橫行天下,他所到達的地方,官吏沒有人敢與他對抗。漢朝、唐朝為什麼滅亡了呢?災禍就是從這裡開始的。唐朝已經要滅亡了,國家由盛轉衰,進入五代時期,軍人當權,有道德操守的人都躲了起來,不和外人相見,官場上也不再有懂得君臣大義、上下禮儀的人。到了這個時候,顛覆一個國家的政權大約就比下棋還容易了。但是,老百姓血流成河,僥倖沒有死在荒野中的人是很少的。一個國家缺少人才,造成的危害大概就是這樣。如今這些公卿大夫,政府高官,沒有一個肯為皇上的千秋萬代考慮,也沒有一個為國家的長久利益著想,我私下裡常常感到困惑。當初,晉武帝只圖眼前快樂而不為子孫後代作長遠打算,當他在位的時候,那些執政的官員也總是迎合奉承,使自己能夠苟且地生活下去,而社會風氣卻日漸敗壞。拋棄了禮義廉恥,不講法律制度,君臣上下都喪失了道德底線,但沒有人覺得這是問題,有眼光、有見識的人早就料到,國家將來一定會發生動亂的,後來,中國大地果然陷入了戰亂,被外族分裂了二百多年。我想,太祖、太宗、真宗皇帝把帝位傳給皇上,就是想著能代代相傳,使老百姓永遠受到皇恩的庇護。我希望皇上能以漢唐五代的戰亂以致滅亡作為鏡子,警惕晉武帝苟且偷安、因循守舊釀成的大禍,明令各位大臣,研究怎樣才能為國家培養出合格的人才,做到深謀遠慮,心中有數,逐步推行,力圖符合當前形勢的變化,而不辜負祖宗的願望。這樣,國家的人才就用不完了。有用不完的人才,那麼,皇上還有什麼要求不能得到,什麼願望不能實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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