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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政前的王安石(上)(3)


  王安石堅守道義自尊自重,並不急切地想要入世做官。但是,像他這種「玉蘊山輝」般的人物,不會一直沉默的,賢明的士大夫,凡是稍微瞭解他的,都願意稱讚他。與他相交最早的,是曾鞏。曾鞏在《與歐陽修書》中說:

  「我的朋友中有個叫王安石的,文章非常的古樸,他的行為也像他的文章一樣。雖然已經獲得了科舉的名次,然而,如今知道他的人還是很少的。他非常自重,不願被人所知,然而,像他這樣的人,古往今來,是不常見到的,如今缺少的就是他這樣的人,平常的人成千上萬,但像王安石這樣的人,卻是不可缺少的呀。」

  而陳襄在他的推薦信中,把王安石與胡瑗並舉,稱讚他的才華品性都非常出眾,認真鑽研古人的學問,他的文章和所做工作,都被人們所稱道。皇祐三年(公元1051年),宰相文彥博,也把王安石和韓維一起推薦,於是有了集賢院校理的任命。嘉祐元年(公元1056年),歐陽修又把他和包拯、張環、呂公著三人共同作了推薦,說他的學問文章,在當代很有影響,嚴守道義,絕不苟且,自尊自重,議論都很通達明白,而且兼有實際的才幹,沒有他不能做的工作。朝廷屢次召他進京,但他卻安心在下面做微小的官吏,不肯到朝廷來任職,並不是故意做出一種恬適、不求進取的樣子,而只是專心於自己職位的責任。

  (考異之一)

  《宋史·王安石傳》說到曾鞏曾攜帶王安石的文章給歐陽修看,歐陽修大為讚賞,為他宣揚,選拔他做了進士。今天看來這是不實之詞。曾鞏修書給歐陽修,其中有王安石出使河北這樣的話,這件事發生在慶曆六年(公元1046年),而王安石成為進士,應該在慶曆二年(公元1042年),而且,曾鞏的書信中已經明確說到王安石已有科名這樣的話。很顯然,王安石獲得進士這個稱號,並不是由於歐陽修的宣揚和選拔。《宋史》開口就是誣衊的話,怎麼能取信于讀者呢!

  (考異之二)

  《宋史·王安石傳》又說,王安石本是湖北人,朝廷上沒有人知道他。因為韓、呂兩個家族都是大家族,他想借助這兩大家族的勢力,便與韓絳、韓絳的弟弟韓維和呂公著結交為好朋友。這三個人都頌揚他,他的名字才開始被許多人瞭解。這又是個不實之詞。陳襄在皇祐年間(公元1049—1054年)寫信推薦他的時候,已經稱許他的文章和工作,在當時是很出名的。歐陽修也說他學問文章在當時很有影響。而韓維這個人,文彥博是把他和王安石一起推薦的;呂公著也是與王安石一起被歐陽修推薦的人。這樣看來,韓、呂兩家怎麼能夠使王安石可以倚重,而王安石又怎麼能夠倚重韓、呂兩家呢?從皇祐至熙寧大約二十年間(公元1049—1068年),王安石名滿天下,像范仲淹、富弼、韓琦、曾鞏等人都對王安石表示讚賞,在他們的文集中以及其他記載中都是清清楚楚,可以考察的。然而,這些情況《王安石傳》全不曾涉及,就連文彥博、歐陽修推薦過他這樣的事,也被埋沒了,卻說他不過是借助韓、呂兩家的勢力罷了,這對諸位君子發現人才的好眼力也是一種侮辱,一種傷害。詆毀一個人竟然多麼卑鄙的方法都可以用啊!我為什麼要這樣為這件事而爭辯不休呢?以王安石高於當世的名望和節操,即使在他去世之後,他的反對黨首領司馬光,仍然稱讚他,如今《宋史》的記載,卻是一些專為利祿的無恥小人,他們自稱都是所謂知命守道的人,卻用一些假話來欺騙讀者,他們的做法嚴重地玷污了王安石的人格。我雖然不喜歡辯論,但又如何做得到呢?

  (考異之三)

  王安石年輕的時候,很少交朋友,曾鞏說他不希望別人知道他,而他在《答孫少述書》中,也說:「我天性疏放耿直,與世俗總是不能合拍,平生得到的朋友,只有很少的幾個人罷了。在這方面,您一向是瞭解我的,數來數去,扳著指頭數,也就這幾個人。」由此看來,王安石交往之少是可以想見的。而民間卻有王安石與周敦頤(字濂溪)交涉一事,不能不辯白清楚。據羅景綸《鶴林玉露》記載:王安石年輕時,是個不可一世的人,卻一直想要拜見周敦頤,三次來到周府門前,但三次遭到拒絕。王安石恨恨地說:我自己就不能讀懂「六經」了嗎?於是,不再去求見他。據度正所撰《周敦頤年譜》記載:嘉祐五年(公元1060年)周敦頤先生四十四歲,東歸時,王安石正在江東提點刑獄任上,已經三十九歲了,號稱對儒學很精通。周敦頤和他相遇,二人一連幾天交談,不分晝夜。回去以後,王安石認真思考他們交談的內容,以至於忘了吃飯和睡覺。這裡有兩種說法,一個說見了,一個說沒見,已經自相矛盾,難道王安石年輕時就已經因怨恨而不再見他,到了四十歲的時候,又上門去拜見他不成?如果說周敦頤最初曾三次推辭不見王安石,那麼,後來他又自己前往去見他嗎?真是太可笑了。這兩種說法都是虛妄的不實之詞。考察周敦頤的年紀,不過比王安石年長五歲,如果說王安石是年輕人,那麼,都應該是年輕人,即便說王安石求友心切,非常想見周敦頤,而周敦頤與他一樣也在求學之時,什麼理由使他這樣妄自尊大呢?難道效法孔子與孺悲的故事嗎?而且,周敦頤既然沒有見到王安石,以一個正在求學的少年,怎麼能一見名片就斷定這個人不能和他交談呢?周敦頤如果這樣做,他還怎麼在世上做人呢?何況,按照兩個人的年譜,他們一輩子都沒有遇到相逢的機會。周敦頤于天禧元年(公元1017年)出生在道州(又稱道縣,在今湖南省南部),天聖九年(公元1031年),他十五歲,父親就去世了,隨母親到京城依靠舅舅生活,那麼,他在十五歲以前,一直是生活在道州的。景祐四年(公元1037年),母親又去世了,安葬在潤州(今江蘇鎮江)。康定元年(公元1040年),他二十四歲了,被任命為洪州分寧縣(今義寧州)主簿,才開始來到江西。王安石生於天禧五年(公元1021年),幼年就隨父親在韶州(今廣東韶關)做官,他在《憶昨書》中寫道:丙子從親走京國,那時已經十六歲了。第二年,父親擔任了建昌的官吏,他就在十七歲時到了江甯(今南京)。寶元二年(公元1039年),父親去世,就在江甯居喪,詩中所謂三年厭食鐘山薇。慶曆二年(公元1042年),他二十二歲,成為進士,就到淮南做官去了,而這時周敦頤已經在兩年前到了分寧。這說明二人在年輕時未曾有一天在一起,羅景綸的說法從何而來呢?嘉祐三年(公元1058年),王安石從常州改任提點江東刑獄。嘉祐四年(公元1059年),他三十九歲。嘉祐五年(公元1060年)五月,王安石被召回京城任三司度支判官,而周敦頤在這一年的六月解除合州(今四川合川東)簽事的職務回到京城,王安石已經離開京城去了江東,他的年紀已經四十歲了。以為二人曾經在江東相遇,年份與地域都不相合,那麼,邢恕、度正的說法,又是從何而來的呢?那些講學之徒偽造這種說法的目的,是想借助王安石來襯托周敦頤吧。然而,周敦頤見不見王安石,對王安石又有什麼關係呢?我之所以不惜筆墨作這種辯解,主要是看到當時那些誣衊、詆毀王安石的人,肆無忌憚,乃至毫無影子的事情,他們也言之鑿鑿,好像真的一樣。其他許多不可信的說法,和這件事有相似之處;而真正的事實被抹殺,不再能看到,又不止這一件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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