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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的時代(上)(3)


  當時,國內外形勢的緊迫,已經像上面所說的那樣,而宋朝的君臣,又採取了哪些對策呢?宋真宗奢侈靡費,嚴重傷害了國家的元氣,不必說了。宋仁宗號稱賢明的君主,但他又因為一些流言蜚語而罷免了范仲淹等賢明的大臣,使得「慶曆新政」僅僅推行一年就夭折了,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宋朝的衰敗正是從宋仁宗開始的。王船山(夫之)說得好:

  宋仁宗在位四十一年(公元1023—1063年),他所施行的政策,是不修邊防,不整軍備,不練士兵,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用歲幣換取和平,使百姓免于戰亂之苦。百姓能免于戰亂之苦,固然是好事,但國家完全放棄守備,大量裁減邊防,使人心耗散、鬆懈到這種程度,後來的繼承者就很難辦了。每年向遼國輸銀五十萬兩,還俯首自稱,這是送給友邦的禮物。對李元昊父子也是以禮相待,以奉送絹銀的方式向他們乞求苟且平安,仁宗並不覺得可惜。那些執掌大權的臣子,輔佐皇帝的諫議官員,無論他們在朝還是在野,總是一副彬彬有禮、侃侃而談的樣子,討論一個典章的是非,把西北那些狡詐之徒放在那裡,好像是天造地設不可侵犯的。國家已經衰弱到這種地步,幸好沒有遇到像耶律德光、李繼遷那樣十分強悍的人,還可以暫時靠賄賂免除災禍。如果不是這樣,則像劉六符這樣的人虛張聲勢恐嚇幾聲就嚇得魂飛魄散了,那麼,一旦有人迅速起兵而席捲河朔地區,並向開封、洛陽進發,他不成為另一個石重光的機會是多少呢?

  平心而論,宋仁宗是歷代皇帝中比較善良的人,如果在他的左右多一些希望有所作為的大臣,宋朝也許可以自己振作起來。當時執掌朝中大權的大臣,史書中比較多地稱讚他們的賢德才幹,而心平氣和地考究當時的真實情況,的確是人才薈萃,但上等人才卻差不多絕跡了。其中能夠瞭解實際情況,立志於改弦更張的人,只有一個范仲淹。論他的才志謀略,比王安石要低好幾個等級,然而,已經因為宋仁宗的信任不專一,被人用離間的辦法迫使其離開京城了。其餘最著名的,像韓琦、富弼、文彥博、歐陽修等人,他們的道德、學問、文章,都是可以照耀千古的,但他們在朝廷做官,卻只會調和,抹稀泥,拾遺補闕,雖然有一些作為,但不能衡量他的根本,而只是強調他的細枝末節。當此內憂外患特別緊迫的時候,他們在改變國家長久衰弱的狀況,促使國家長治久安方面,並不能恪盡職守。這些居高位而無所作為的官員,對外部的瞭解幾乎到了無知的程度,而只知歌頌太平盛世,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值得憂患的事情。就像漢朝的賈誼所說,把火種放在堆積起來的柴草下面,自己睡在柴草之上,火還沒有燃燒起來,於是就說很安全。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個叫做王安石的人,他起來擾亂這些人正在做著的美夢,他們一個個都把王安石視為仇人,也是很自然的。王安石最初見到宋神宗的時候,宋神宗問他本朝之所以享受了百餘年來天下平安無事的原因是什麼。王安石退朝之後給宋神宗寫了一封信,回答他的問題,信中說:

  (前略)然而,本朝歷代因循死守著亂世的風俗習慣,竟然沒有在親友和群臣之間議論過。皇帝早晚相處的只不過是宦官和宮女們。出來處理政務,也只是討論各部門的一些小事,不像古代那些有大作為的皇帝,和學士、士大夫討論先王的法度,並用來指導對天下的治理。一切聽任自然變化的趨勢,不強加主觀的努力,所有的措施,名義與失效是否一致,也不去考察和瞭解。君子不是不被重視,然而,小人往往也能混雜在裡面;正確的議論不是不被採納,但是邪說有時也被接受。用詩賦、背誦從天下的士子中選拔人才,卻沒有設立學校培養人才的法令制度;以科舉的名次和資歷來排列朝廷官位的高低,卻沒有考核官吏的辦法。監司不是通過檢測觀察得到的人才,守將也不是經過考察挑選的官吏,官職調動頻繁,很難考核他的成績,那些喜歡遊說空談的人,就乘機冒充好人混了進去。結黨營私、獵取名望的人,往往都能得到顯要的官職,而沒有後臺,又能忠於職守的人,卻受到排擠和壓制。所以,從上到下都偷安懶惰,只求能取悅皇帝而已,雖然有能幹的人在其職位上,但也和平庸的人沒什麼兩樣。農民苦於各種徭役,卻不見朝廷有什麼特別的救濟撫恤,又沒有安排官員為他們修整農田水利;軍隊中摻雜了許多老弱病殘,卻並不加以整頓訓練,也不派遣得力的將官,給他長期駐守邊疆的權利。禁軍收羅的都是些兵痞無賴之人,並沒有改變五代(梁、唐、晉、漢、周)以來對軍隊姑息籠絡的舊習俗;皇族中也沒有教育、訓導、選用人才的措施,這不符合先王以德才為標準,決定親疏升降的用人原則。至於治理國家的財政,基本上沒有法度,所以,雖然皇帝勤儉節約,而百姓卻不富裕,雖然發奮勤勞,國家卻不強盛。好在不是外部敵人強盛猖獗之時,又沒有堯、湯時的水災、旱災,因此,天下平安無事,超過了一百年。雖說這是人為的事,但也是老天幫忙啊!(後略)

  他對當時國家所面臨的形勢發表的看法,可以說是廣博、深刻、切實、明白的,而他之所以不得不變法的理由也都體現在這裡了,因此,他在《上仁宗皇帝言事書》中也說:

  皇上難道能夠永遠靠天賜的僥倖獲得安全穩定,而沒有一天的憂慮嗎?漢代的張角,動員了三十六方之眾,在同一天起兵,所在郡國的官吏沒有一個發覺的。唐朝的黃巢,橫行天下,所到之處,官兵沒有敢抵抗的。……而當今朝廷的大臣們,沒有一個肯為皇上作長遠打算,沒有一個是為國家的長久利益著想的。我對此感到迷惑不解。從前,晉武帝在位的時候,得過且過,並不為子孫的長遠利益進行謀劃,當時執政的大臣們,也都是苟且偷安,隨聲附和的人。於是,社會風氣敗壞,禮義、法度被拋棄在一旁,從上到下都這樣做,沒有人認為是不對的。而有見識的人,早就料到了將來國家必然會大亂。後來果然天下大亂,中國陷入被外族分裂的狀態達兩百餘年。……我希望皇上能以漢朝、唐朝、五代動亂滅亡的原因為鏡鑒,警惕晉武帝苟且偷安、因循守舊所造成的禍患。……

  宋仁宗的時代,號稱是宋朝的全盛時代,舉國都是歡天喜地的,到處都在大唱頌歌,只有王安石對這個國家所面臨的危機表現出深深的憂慮,甚至不惜用晉武帝這樣的例子去警醒他的皇上,他是擔心中國再次淪落到被外部勢力瓜分、侵佔的災難中。難道王安石是杞人之憂嗎?其實,靖康之禍,王安石已經預先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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