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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的時代(上)(2)


  李姓一族自唐朝以來,一直佔據著夏州(今陝西橫山縣西)、銀州(今陝西橫山縣黨岔鄉)之地,成為這一方的割據勢力,他們的生活資料則仰仗中原供給,想要歸屬宋朝已經很久了。等到宋朝平定北漢之後,宋太宗太平興國五年(公元980年),定難節度留後李繼筠死了,他的弟弟李繼捧繼位,於是,太平興國七年(公元982年)他率領親族到開封朝見宋太宗,並獻上了夏州、銀州等四州八縣的土地,表示願意留在京城。宋太宗以為這正是剷除西夏割據勢力的好機會,就順勢將他改封為彰德軍節度使,並派遣官吏直接管轄這四個州,對那裡的官吏和知識分子也給予鼓勵並重用他們。這樣做既可以斬斷契丹的右臂,那些私家招募的兵丁和崇尚武功的邊民,都可以發揮他們的才幹為朝廷效力,從而獲得功名,而宋朝的西部從此可以無憂了。在這裡,宋太宗和趙普不過是沿襲了宋太祖的辦法,決不肯把軍隊、財政、土地交給那些驍勇的臣子,結果使得李繼遷反叛宋朝,回到故地。而宋太宗採用趙普的建議,重新委任李繼捧為定難軍節度使,並將夏州、銀州等四州八縣的土地又還給他,這簡直就是長別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所以,李繼捧最終依附於北邊的契丹,李繼遷則時而詐降以麻痹宋軍。等到李元昊繼承了他父親的職位,終於稱帝建國,雄踞西北,大肆劫掠殺戮,不僅牽制中國(宋朝),而且,使它不得不屈從於北方的夷狄(對遼的蔑稱),甚至以遼國為先例向宋朝索取歲幣,而宋朝沒有誰能有更好的辦法。一個大國討好一個小國,這在古今中外的歷史上都是前所未聞的。西夏國使宋朝日益衰弱,這也是原因之一。

  事實上,當大宋建國的時候,遼國已經顯露出衰敗之相了,而西夏尚未強盛起來。這時,假使宋朝能振奮精神,使軍力稍有增強,那麼,對於遼國,就像折個鞭子鞭笞它,沒有什麼難的。但是,宋朝竟像養癰瘡一樣,養患數十年,結果把自己搞得衰敗了,而遼、夏卻都強大了起來。造成這種局面的重要原因,正是宋太祖獨有的那種心理,一定要使其兵弱,使其將弱,同時使其民弱。這種心理傳到後代,就成了一定的行為準則,老百姓相沿成習,於是,懦弱而缺少勇氣,就成了有宋一代的風氣。到了真宗、仁宗的時候,把忍受屈辱視為很正常,已經很久了。而宋神宗與王安石,他們趕上了這種衰敗局面的末流,年輕的肩膀上承擔著說不盡的國仇國恥,卻想著在逆境中奮起振興大宋朝。

  我認為,宋太祖的政策,其核心就在於使其兵弱,使其將弱,同時使其民弱。為什麼這麼說呢?募兵這種惡劣的制度,雖然發生在唐朝,但最終確定下來是在宋朝。宋王朝的募兵制度是將全國的軍隊,全部集中到京城周圍,而這些士兵的來源,主要靠招募那些失去土地的破產農民,也就是社會上的遊民。每當災害發生的時候,還招募饑餓的災民來擴充軍隊的名額。歷史學家稱讚這種制度,認為把這些遊民收編在軍隊之中具有深遠的意義,這些人被豢養起來,不再擾亂社會,就使得現政權多了一些保險係數。但其本質,卻是使得除了保衛大宋天子的軍隊之外,舉國之中再沒有一個強有力的人了,我所說的使其民弱,就是這個意思。它的邊防要地,也需要軍隊防守,但是,這些部隊都從京城派遣而來。駐守各個地方的軍隊則實行經常更換的「戍更」制度,統率軍隊的將官也是朝廷派遣的,這就造成了「兵無常帥,帥無常師」的局面,防止高級將領擁兵自重。歷史學家讚美這種制度,認為它使得將領與將領之間,直接領導軍隊的將帥與主管軍事行政的中央首長之間,彼此都能夠相互制約,不致相互勾結,形成一種勢力,由此可以防範有人以私意發動軍事政變,使得「黃袍加身」的事情不再發生。但從本質上說,這種制度其實是要在將帥與士兵之間造成一種「兵不知將,將不知兵」的局面,以此防止晚唐、五代期間藩鎮擁有私家軍隊的禍患,這就是我所說的使其將弱。不過,使其民弱,使其將弱,這是宋太祖的本意,而使其兵弱,就不一定是宋太祖的本意了。然而,按照他的這一套辦法去做,他的兵又怎麼能夠不弱呢?聚集數十萬社會上的遊民,吃著官府供給的糧食,終日閑得無事,四處遊蕩,一年也不摸一下兵器,這些人必然習慣於偷懶而一無可用,這個道理是很容易理解的。何況,宋朝的制度,又沿襲了五代時期朱全忠所建後樑王朝懲罰盜賊的陋習,給士兵文面刺字,使其社會地位低於一般老百姓,而一般的老百姓自認為是良民,也以當兵為恥辱。既然上司把他們當作品性不端的人對待,卻又希望他們為其賣命,與國家、君王同心協力,團結一致,這怎麼可能呢?我所說的使其兵弱,就是這個意思。現在,國內所謂強悍的人都聚集在這裡讓他們當了兵,而兵弱到這種程度,已經不能依賴他們打仗了。其將帥之弱,也就更加嚴重。把這樣的軍隊派到戰場上去,即使五尺之童,也知道他們無一倖免是去送死的。而國家有了危難,邊防告急,想讓老百姓拿起武器保衛自己的家園,更不可指望。國家積弱到了這個地步,想在兩種遺憾之間進行選擇,最後,只能低頭屈膝請求別人讓我當這個皇帝,沒有其他出路。試問,稍有血性的男子漢,看到這種情況,能夠心安理得地坐視不管,毫無作為嗎?

  國家最大的政治,一個是軍隊,一個是財政。宋朝的軍隊都是這個樣子,它的財政又如何呢?由於宋朝將軍隊全部聚集在京城周圍,所以,它只能將全國各地生產、創造的所有財富,都集中到京城來,以供養這些軍人和軍官,卻不給京城以外的州留下任何財富。開國之初,軍隊只有二十萬,其他多餘的費用,也不是很多,所以,國庫當中還有一些盈餘。到了宋太祖開寶末年(公元976年),在冊的軍人就達到了三十七萬八千。宋太宗至道年間(相當於公元995—997年),軍隊增加到六十六萬六千。宋真宗天禧年間(公元1017—1021年),又增加到九十一萬二千。宋仁宗慶歷年間(公元1041—1048年),更增加到一百二十五萬九千萬。其中宋英宗治平年間(公元1064—1067年)和宋神宗熙甯初年(公元1068年),軍隊的數量大致也維持在這個水平。軍隊的數量既然與日俱增,那麼,只能將民間的財富盡可能地集中起來,以充實國庫,而出戍禁軍每年一次的換防,所耗費的錢財更是不可計數。宗室、官吏這些吃俸祿的人,每年也在增加。而且,三年一次的郊祀、賞賜的費用,常常也要五百多萬。宋真宗景德年間(公元1004—1007年)郊祀用了七百余萬,東封泰山用了八百多萬,到山西汾陰祭祀後土又花費一百二十多萬,修建老子享用的明堂更增加到一千二百萬。宋太祖開寶(公元968年)以前,每一年的收入和支出很難詳細考察,然而,到了宋太宗至道末年(公元997年),每年的收入是二千二百二十四萬五千八百,還是有一些盈餘的。過了不到二十年,即宋真宗天禧年間(公元1017—1021年),每年的總收入達到一萬五千八十五萬一百,總支出是一萬二千六百七十七萬五千二百。到了宋英宗治平二年(公元1065年),這年的總收入只有一萬一千六百一十三萬八千四百,總支出卻達到一萬二千三十四萬三千一百,還有臨時費用一千一百五十二萬一千二百。宋朝的老百姓並沒有比他們的前人更富裕,但是,二十年間,上繳給國家的賦稅卻增加了十倍以上,他們靠什麼維持自己的生活呢?何況,自宋仁宗嘉祐年間到宋英宗治平年間這十來年(公元1056—1067),當年的支出超過當年的收入,都在兩千余萬。到了王安石執政的時候,宋朝的政府和國民,都離破產不遠了。而當時那些德高望重的士大夫,還喋喋不休地指責他談論如何增加財政收入,減少支出。試問,沒有王安石的善於理財,宋朝作為一個國家,還能生存下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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