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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論(2)


  顏習齋先生(元)對《宋史》的評價:

  荊公(王安石)廉潔高尚,具有古人那種憑藉自身的道德修養,為天下蒼生樹立典範的浩然正氣。他後來到朝廷做了大官,居然用堯舜等賢君的標準要求他的皇上。他執政當權之後推行了許多新法,像農田水利法、保甲法、保馬法、免役法、方田均稅法等,包括在河湟地區佈置軍隊,都是很好的施政治國的措施,以後也都照此辦理。即使當時直到元祐年間,範純仁、李清臣、彭汝礪等人,也為新法辯護,認為有可行之處,不同意全部廢止。只有青苗法、均輸法、市易法,在實行的過程中考慮不周,用人不當,出了問題,容易滋生弊端和漏洞。然而,人們考察過當時宋朝所面臨的形勢嗎?太平興國四年(公元979年),宋太宗發兵北征遼國,宋軍在幽州城下潰敗,倉皇逃命之中,宋太宗腳上中了一箭,兩年後箭傷復發,死去了。宋神宗多年以後說起這件事,仍然感情真切得淚流滿面。西夏曾是北宋的臣民,後來,李繼遷背叛宋朝,經李德明至李元昊稱帝,成了北宋的叛臣,每個臣子都不能與他們在同一片藍天下生活;宋朝每年輸送給遼、夏、金三國的歲幣就高達銀一百二十五萬五千兩,其他年節婚喪祭祀的饋贈又是幣銀的兩倍。長此以往,北宋靠什麼維持這個國家呢?做皇帝還要乞求別人恩准,宋朝又如何維護自己的尊嚴呢?做臣子的,看到這種情況,沒有一天是可以安心的。北宋也想舉兵,但兵員不足,想要增加兵員,糧餉又嚴重不足。看到這種情形,荊公(王安石)的心又怎能放得下呢?譬如有個仇人,他殺害了我的父兄,我一定急於和他討個說法,如果總是責備家裡人沒有保護好自己,難道竟有這樣的道理嗎?宋朝人很久以來一直苟且偷安,聽說北風吹來都打哆嗦,可是,由於荊公(王安石)主張對西夏、遼國用兵,就罵他是奸邪之人,並不和他商量討論其辦法是否可行,或者有更好的辦法,就是要讓他一件事也辦不成,最後把他從朝廷趕走。怎麼能責備荊公(王安石)太執拗呢?而且,荊公(王安石)的許多做法,很明顯是非常有效的。他用薛向、張商英等治理國家的經濟,用王韶、熊本等治理軍隊,在西部滅了吐蕃,在南方平定了洞蠻,並奪取西夏人的五十二座寨子,高麗國使者也來朝拜,宋朝幾乎就要振興了。但是,韓琦、富弼等人卻一定要阻止他的事業不讓他成功。難道荊公(王安石)就應當對君父之仇(國家的傷痛)念念不忘,而韓琦、富弼、司馬光等人卻可以淡然置之,不加理會嗎?況且,韓琦彈劾荊公(王安石)的那些話,聽起來就更奇怪,更可笑了。他說:造成敵人對我們不信任的有七條。第一,鼓勵高麗朝貢;第二,奪取吐蕃的土地建立熙河一路;第三,在西部山地種植榆樹、柳樹以阻擋吐蕃的騎兵;第四,創建保甲制度;第五,在河北地區建築城池;第六,設置「軍器監」,研究和改善兵器的製造;第七,在河北地區設置三十七名將官。以上七項都應該停止以便消除敵人的疑慮。啊,敵人不喜歡我們備戰,我們就不備戰,如果敵人不喜歡我們的大將,我們也把他殺了嗎?這是韓琦不能保住他的頭的原因。而且,這七件事都是荊公(王安石)的治國大計,《宋史》大半沒有記載,幸虧韓琦誤以為這些都是王安石的罪狀,才流傳下來,還有其他一些人也對荊公(王安石)的功績視而不見。范祖禹、黃庭堅修《神宗實錄》,就千方百計詆毀荊公(王安石)。陸佃說:「這是一本誹謗人的書。後來,蔡卞重新刊定這部書,元祐年間,反對王安石改革的那些人上臺,又都改了過來。然而《宋史》還可以相信嗎?它對荊公(王安石)的批評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呢?雖說一個人的是非不值得一辨,卻痛恨那些說王安石壞話的人,把北宋的覆滅以及君王所遭受的奇恥大辱記在王安石一個人的賬上。而後世的人們,不問是非,都把貪圖享樂、苟且偷安的人當成君子,而把辛辛苦苦建功立業,時刻把國家安危放在心上的人當成小人。這難道只是荊公(王安石)的不幸嗎?這是宋朝的不幸啊!

  到了近代,又有江西金谿的蔡上翔先生(字元鳳),用畢生的精力,作了一部《王荊公年譜考略》,他在自序中說:

  (前略)君子都希望死後能有一個很好的名聲。然而,有善行的應當在歷史上大書特書,有惡行的應當剝奪他的名聲,這一切都應以事實為依據。而且,後世談論這個人或這件事的時候,雖然意見不同,褒貶各異,各有各的看法,但事實是不會改變的。只有在王安石的問題上是個例外,王安石先生去世至今已經七百餘年了,最初肆意詆毀他的,多來自私人的著述;後來,私人著述被官修的歷史所採用,而且增加了許多新的材料,想要為他辯解就更難了。(中略)王安石有一封《答韶州張殿丞書》,其中寫道:「從夏、商、周三代開始,國家都有修史的傳統。而當時記述歷史的史官,都是世代相傳的。他們往往為了這個職位的尊嚴而犧牲自己的生命,也不能改變修史的原則。所以,他們傳下來的歷史,都是有根有據,十分可靠的。後代諸侯的歷史已經沒有了,而近世如果不是爵位很高官很大的人,即使你是一個道德完美高尚、才智非常出眾的人,如果沒有得到朝廷的稱讚或認可,也不能被記錄在歷史中。那些執筆修史的人不再是傳統的史官,而變成了當時的權貴,看他們在朝廷之上談論人或事的時候,人人都在侃侃而談,對每個人都加以褒貶,有時甚至把忠誠當作邪惡,把異類當作同志,即使當面責備他,他也並不害怕,背後譏諷他,他也不覺得羞恥,只求能滿足他的那一點好惡之心,也就罷了。何況還有人悄悄地用影射的文字,來評判前人的善惡,似是而非、是非不明,卻可以附和別人對其讚揚或詆毀,死去的人不能和他爭辯評判的對錯,活著的人也不能和他討論事情的曲直,獎賞、懲罰、誹謗、讚譽,又不能施行於其間,僅憑一個人的說法,怎麼能取信於陰間呢!」他說得太好了。這封信寫于慶曆、皇祐之間,那個時候王安石已經在一些知名的文人和官僚中很有些名氣了,而且,當時還沒有非難和詆毀他的人。然而,每次讀這封信,都不禁欷歔感歎,為什麼像後世那些詆毀他的人,他在這裡已經預見到了呢?自古以來,前一朝代的歷史都由後一朝代的人編寫,而且,修史所用的原始材料,都是有根有據的。修《宋史》的是元朝人,而元朝修史的人主要採用私人著述,作為正史。當熙寧年間王安石最初推行新法的時候,朝廷上有很多議論,甚至爭論,事實上,新法也確實有可以指摘的地方。然而到了元祐年間,那些反對新法的人上臺主政了,不僅完全廢除了新法,而且,還為此株連那些曾經支持推行新法的人。尤其是范祖禹、呂大防(還有黃庭堅、趙彥若)等人最初修《神宗實錄》的時候,當時邵伯溫的《邵氏聞見錄》、司馬光的《溫公瑣語》、《涑水紀聞》、魏道輔(泰)的《東軒筆錄》,都已紛紛問世,這些都是泄私憤的影射文字,只能滿足他們那一點好惡之心。接下來還有範沖的《朱墨史》、李仁甫(燾)的《續資治通鑒長編》,王安石曾經感慨過的死去的人不能和他爭辯評判的對錯,活著的人也不能和他討論事情的曲直,好像又被後人重新拾起來了,沒想到都讓王安石遭遇了,他們就是要把天下的惡都歸結到王安石一人身上。甚至說北宋亡國也是由王安石造成的,這不是太過分了嗎?宋朝自從南渡(南宋)以來到元朝,中間二百餘年,肆意詆毀王安石的人,真是數不勝數。從元朝到明朝中葉,又有像周德恭(余杭人)這樣的人,他說,宋神宗就像是周赧王、秦二世胡亥、東漢的桓帝和靈帝(這幾位都是亡國之君)合成的一個人;還有像楊用修(慎)這個人,他罵王安石是伯鯀、商鞅、王莽、曹操、司馬懿、桓溫(這幾位都是篡奪皇帝權位的人)合成的一個人,就更加過分了。還有在此之前的蘇子瞻(轍),曾作《溫國行狀》一文,共計九千四百餘字,其中詆毀王安石的文字就有大約一半。不要說自古以來沒有這樣的文體,就是蘇子瞻又怎麼能寫這樣的文章呢?再後來還有明朝的唐應德(名順之),著《歷代史纂左編》,其中王安石的傳記二萬六千五百餘字,竟沒有一個字記載他說過哪些好話,做過哪些好事。這些難道可以被稱為信史嗎?(後略)

  陸象山、顏元兩位先生,都是一代大儒,他們的話應該是可信的。而蔡上翔先生又是個博覽群書的人,他用了數十年的時間和精力,收集了數千卷的資料,作了這部《王荊公年譜考略》,他也持同樣的看法。然而,生活在今天的人,如果要為王安石立傳,並希望達到如克倫威爾所說的「畫我當畫似我者」,難道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嗎?雖然,歷史上不常見的偉大人物,不僅他的盛德大業被淹沒在歷史中得不到彰顯,而且還被所有人指責和謾駡,和禹鼎的遭遇沒什麼兩樣,天下不再有真正的是和非了,這種情形對於世道人心的破壞,幾乎和洪水猛獸一樣厲害。所以說,排除歪理邪說,糾正那些過分的指責,發揚光大他的道德品格,既實現了前人的願望,又能使後來的人受益,做這件事雖然很困難,卻不能不做。這就是我寫作這部書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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