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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統一運動


  我國先哲言政治,皆以「天下」為對象,此百家所同也。「天下」雲者,即人類全體之謂,當時所謂全體者未必即為全體,固無待言,但其彀的常向於其所及知之人類全體以行,而不以一部分自畫。此即世界主義之真精神也。先秦學者,生當諸國並立之時,其環境與世界主義似相反,然其學說皆共向此鵠無異同,而且積極的各發表其學理上之意見,成為一種「時代的運動」。其在儒家,孔子作《春秋》,第一句曰「元年春王正月」。《公羊傳》云:

  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

  紀年以魯國,因時俗之國家觀念也。而正月上冠以一「王」字,即表示「超國家的」意味。《春秋》之微言大義,分「三世」以明進化軌跡。第一「據亂世」,「內其國而外諸夏」。第二「升平世」,「內諸夏而外夷狄」。第三「太平世」,「天下遠近大小若一,夷狄進至於爵」。(《公羊傳》注哀十四年)蓋謂國家觀念,僅為據亂時所宜有,據亂雲者,謂根據其時之亂世為出發點而施之以治也,治之目的在平天下。故漸進則由亂而「升」至於平,更進則為「太平」,太猶大也。太平之世,非惟無複國家之見存,抑亦無復種族之見存,故《論語》云: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將自己所有文化,擴大之以被於全人類,而共立於平等的地位,此吾先民最高理想也。故《論語》又云:

  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中庸》亦云:

  是以聲名洋溢乎中國,施及蠻貊。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墜,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

  即此數語,其氣象如何偉大,理想如何崇高,已可概見。至孟子時,列國對抗之形勢更顯著,而其排斥國家主義也亦更力。其言曰:

  天下惡乎定?定於一。

  齊宣王問齊桓晉文之事,孟子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無已,則王乎。」凡儒家王霸之辨,皆世界主義與國家主義之辨也。所不慊于齊桓晉文者,為其專以己國為本位而已。

  道家以自然為宗,其氣象博大,亦不下於儒家。《老子》書中言「以天下觀天下」、「以無事治天下」、「抱一為天下式」。諸如此者不一而足,其為超國家主義甚明。

  墨家言兼愛,言尚同,其為超國家主義也更明。抑彼宗之世界主義,尤有一極強之根據焉,曰「天志」。彼之言曰:

  何以知天之愛天下之百姓?以其兼而明之。何以知其兼而明之?以其兼而有之。何以知其兼而有之?以其兼而食焉。(《墨子·天志上》)

  且夫天之有天下也,辟(同譬)之無以異乎國君諸侯之有四境之內也。今國君諸侯之有四境之內也,夫豈欲其臣……民之相為不利哉。今若……處大家則亂小家,欲以此求賞譽,終不可得,誅罰必至矣。夫天之有天下也,將無己(同以)異此。今若處大國則攻小國……欲以此求福祿於天,福祿終不得,而禍祟必至矣。(《墨子·天志中》)

  天之視萬國兆民其愛之如一,利之如一。故凡人類之受覆育於天者,皆當體天之志以兼相愛而交相利。故曰:

  視人之國若其國。

  如此,則國家觀念,直根本消滅耳。《尚同》篇言以「天子壹同天下之義」,其世界主義的色彩,最明瞭矣。

  法家本從儒道墨一轉手,其世界觀念,亦多襲三家。但彼最晚出,正當列強對抗競爭極劇之時,故其中一派以「富國強兵」為職志,其臭味確與近世歐美所謂國家主義者相類,無庸為諱也。顯然,彼輩之渴望統一,與余宗同,特所用手段異耳。勉以今語比附之,則儒墨可謂主張聯邦的統一,平和的統一;法家可謂主張帝國的統一,武力的統一也。其後秦卒以後者之手段完成斯業,然而不能守也。漢承其緒,參用前者之精神,而所謂「定於一」者乃終實現焉。

  當時人士,異國間互相仕宦,視為固然,不徒縱橫家之朝秦暮楚而已。雖以孔墨大聖,亦周曆諸侯,無所私于其國。若以今世歐洲之道德律之,則皆不愛國之尤者,然而吾先民不以為病,彼蓋自覺其人為天下之人,非一國之人,其所任者乃天下之事,非一國之事也。

  歐洲幅員,不當我半,而大小國數十。二千年來,統一運動雖間起,卒無成效。德法夾萊因河而國,世為仇讎,麋爛其民而戰,若草芥然。巴爾幹區區半島,不當我一大郡,而建國四五,無歲無戰。我國則秦漢以降,以統一為常軌,而分裂為變態,雖曰干戈塗炭之苦亦所不免乎,然視彼固有間矣。謂彼由民族異性各不相下耶,我之民族,亦曷嘗不複雜,而終能冶為一體,則又何也?我之統一,雖物質上環境促成之者亦與有力,然其最主要之原因,則聖哲學說能變化多數人心理,摶之以為一也,吾固言之矣。同類意識,宜擴大不宜縮小。使吾先民常以秦人愛秦越人愛越為教,則秦、越民族性之異,又寧讓德法!吾惟務滋長吾同類意識,故由異趨同;彼惟務獎借其異類意識,故異者益異。嗚呼!心理之幾至微,而末流乃滔天而不可禦。吾儕誠欲抱吾卞和之璞以獻彼都,不審竟遭刖焉否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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