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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墨家思想(其三)


  墨家政治哲學之根本觀念,略已說明,今當進觀其對於政治組織之見解何如。墨家論社會起原,有極精到之處,而與儒家(荀子)所論微有不同。其言曰:

  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時,蓋其語人異義。是以一人則一義,二人則二義,十人則十義,其人茲(同滋,益也)眾,其所謂義者亦茲眾。是以人是其義以非人之義,故交相非也。是以內者父子兄弟作怨惡,離散不能相和合。天下之百姓,皆以水火毒藥相虧害,至有餘力不能相勞,腐朽餘財不以相分,隱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亂,若禽獸焉。……(《尚同上》)

  明乎民之無正長以一同天下之義而天下亂也,是故選擇天下賢良聖智辯慧之人,立以為天子,使從事乎一同天下之義。天子既以(同已)立矣,以為唯其耳目之請(畢沅云:請當為情),不能獨一同天下之義。是故選擇贊閱賢良聖知辯慧之人置以為三公,與從事乎一同天下之義。……(《尚同中》)

  三公又以其知力為未足獨左右天子也,是以分國建諸侯。諸侯又以其知力為未足獨治其四境之內也,是以選擇其次立為卿之宰。卿之宰又以其知力為未足獨左右其君也,是以選擇其次立而為鄉長家君。(《尚同下》)

  此與荀子《禮論》、《王制》諸篇所言略同。而有異者,荀子從物的方面觀察以為非組織社會無以劑物之不贍;墨子從心的方面觀察,以為非組織社會無以齊義之不同。墨子所說,與歐洲初期之「民約論」酷相類。民約論雖大成于法之盧梭,實發源于英之霍布士及陸克。彼輩之意,皆以為人類未建國以前,人人的野蠻自由,漫無限制,不得已乃相聚胥謀,立一首長。此即國家產生之動機也。其說是否正當,自屬別問題,而中國二千年前之墨子,正與彼輩同一見解。墨子言:「明乎天下之亂生於無正長故選擇賢聖立為天子使從事乎一同。」孰明之?自然是人民明。孰選擇之?自然是人民選擇。孰立之孰使之?自然是人民立人民使。此其義,與主張「天生民而立之君」的一派神權起原說,及主張「國之本在家」的一派家族起原說,皆不同。彼以為國家由人民同意所造成,正與民約論同一立腳點,《墨經》云:

  君臣萌,通約也。(《經上》)

  即是此意。

  國家成立後又如何?墨家所主張,殊不能令吾儕滿志,蓋其結果乃流於專制。彼之言曰:

  正長已具。天子發政于天下之百姓,言曰:聞善不善皆以告其上。上之所是,必皆是之;上之所非,必皆非之。(《尚同上》)

  凡國之萬民,上同乎天子而不敢下比。天子之所是,必亦是之;天子之所非,必亦非之。(《尚同中》)

  篇名《尚同》,尚即上字。凡以發明「上同于天子」之一義而已。以俗語釋之,則「叫人民都跟著皇帝走」也。就此點論,與霍布士輩所說,真乃不謀而合。霍氏既發明民約原理,卻以為既成國以後,人人便將固有之自由權拋卻,全聽君主指揮。後此盧梭派之新民約論,所批評修正者即在此點。墨家卻純屬霍氏一流論調,而意態之橫厲又過之。彼蓋主張絕對的干涉政治,非惟不許人民行動言論之自由,乃並其意念之自由而干涉之,夫至人人皆以上之所是非為是非,則人類之個性,雖有存焉者寡矣。此墨家最奇特之結論也。

  墨家何故信任天子至如此程度耶?彼之言曰:

  天子之視聽也神……非神也,夫唯能使人之耳目助己視聽,使人之吻助己言談,使人之心助己思慮,使人之股肱助己動作。(《尚同下》)

  然則天子又何故能如此耶?彼宗蓋更有「尚賢」之義在。道家主張「不尚賢使民不爭」。墨家正相反,其言曰:

  何以知尚賢為政之本也?曰:自貴且智者為政乎愚且賤者則治;自愚且賤者為政乎貴且智者則亂。……(《尚賢中》)

  ……且夫王公大人……不察其知而以其愛,是故不能治百人者使處乎千人之官;不能治千人者使處乎萬人之官……夫不能治千人者使處乎萬人之官,則此官什倍也。夫治之法將以日治者也。日以治之,日不什修;知以治之,知不什益;而予官什倍,此則治其一而棄其九也。……(《尚賢中》)

  此論蓋針對當時貴族政治及私幸政治而言,其陳義確含真理。若今之中國,真所謂「以愚者為政于智者」,「不能治千人而使處乎萬人之官」也。墨家以尚賢尚同兩義相結合,其所形成之理想的賢人政治則如下:

  是故里長者裡之仁人也。裡長髮政裡之百姓言曰:聞善而(同如,訓為或)不善,必以告其鄉長。鄉長之所是,必皆是之;鄉長之所非,必皆非之。去若(汝也)不善言,學鄉長之善言;去若不善行,學鄉長之善行……鄉長惟能壹同鄉之義,是以鄉治也。鄉長者鄉之仁人也。鄉長發政鄉之百姓言曰:聞善而不善,必以告國君。國君之所是,必皆是之,國君之所非,必皆非之……國君惟能壹同國之義,是以國治也。國君者國之仁人也。國君發政國之百姓言曰……天子之所是,必皆是之;天子之所非,必皆非之……天子唯能壹同天下之義,是以天下治也。……(《尚同上》)

  墨家以國君即一國之仁人、鄉長即一鄉之仁人、裡長即一裡之仁人為前提,則裡人效法裡長乃至國人效法國君,誠為最宜。問何以能得一國之仁人為國君乃至得一裡之仁人為裡長,則又以天子即天下之仁人為前提,國君以下,皆由此天下之仁人所選擇,而此天下之仁人固能尚賢者也。然則最後之問題,是要問如何方能使天子必為天下之仁人。以堯舜為父而有丹朱商均,則「大人世及以為禮」,必不能常得仁人,至易見矣。故墨子書中,絕無主張天子世襲之痕跡。彼言「選擇賢能聖智辯慧者立以為天子」,則其主張選舉甚明,然由誰選耶?以何法選耶?惜墨子未有以語吾儕,吾儕欲觀其究竟,須更從別方面研究之。

  吾儕須知,墨子非哲學家,非政治家,而宗教家也。墨子有其極崇高極深刻之信仰焉,曰「天」。其言曰:

  殺一不辜者必有一不祥,殺不辜者誰也?則人也。予之不祥者誰也?則天也。(《天志上》)

  順天意者,兼相愛,交相利,必得賞;反天意者,別相惡,交相賊,則得禍。(同上)

  我為天之所欲,天亦為我所欲。然有不為天之所欲而為天之所不欲,則夫天亦且不為人之所欲而為人之所不欲矣。人之所不欲者何也?曰:疾病禍祟是也。(《天志中》)

  篇中此類語極多。要而論之,墨家所謂天,與孔老所謂天完全不同。墨家之天,純為一「人格神」。有意識,有感覺,有情操,有行為,故名之曰「天志」。其言曰:

  我有天志,譬若輪人之有規,匠人之有矩,以度天下之方圓。曰:中者是也,不中者非也。(《天志上》)

  墨家既以天的意志為衡量一切事物之標準,而極敬虔以事之,因此創為一種宗教,其性質與基督教最相逼近,其所以能有絕大之犧牲精神者全恃此。

  明乎此義,則其政治上最高組織之從何出?可得而推也。墨家既為一個宗教,則所謂「賢良聖智辯慧」之人,惟教主足以當之。教主死後,承襲教主道統者,亦即天下最仁賢之人。墨家有一極奇異之制度焉,墨子既卒,全國「墨者」中蓋公立一墨教總統,名曰「鉅子」,《莊子·天下》篇云:

  以鉅子為聖人,皆願為之屍,冀得為其後世,至於今不絕。

  吾儕從先秦著述中,墨家鉅子之名可考見者尚三人。(孟勝、田襄子、腹䵍。)蓋其制度與基督教之羅馬法王極相類。所異者,羅馬法王由教會公舉,墨家鉅子則由前任鉅子指定傳授于後任者。又頗似禪宗之傳衣缽也。(看《呂氏春秋·去私》篇)由此推之,鉅子即墨家所公認為天下最賢能聖智辯慧之人。所謂「立以為天子」者,宜非此莫屬矣。故墨教若行,其勢且成為歐洲中世之教會政治,此足為理想的政治組織耶?是殆不煩言而決矣。

  墨家思想之俊偉而深摯,吾儕誠無間然。但對於個人生活方面,所謂「其道大觳天下不堪」,此其所短也。對於社會組織方面,必使人以上所是非為是非,亦其所短也。要而論之,墨家只承認社會,不承認個人。據彼宗所見,則個人惟以「組成社會一分子」之資格而存在耳。離卻社會,則其存在更無何等意義。此義也,不能不謂含有一部真理。然彼宗太趨極端,誠有如莊子所謂「為之太過已之太順」者。(《天下》篇評墨家語)結果能令個人全為社會所吞沒。個性消盡,千人萬人同鑄一型,此又得為社會之福矣乎?荀子譏其「有見於齊無見於畸」(見上),蓋謂此也。

  最後于墨家後學當附論數言。戰國中葉以後,儒墨並稱,其學派傳播之廣可想。其最著者,則有惠施、公孫龍一派。世稱之曰「別墨」。蓋專從知識論方面發展,與政治較為緣遠。然惠施言「泛愛萬物天地一體」(見《莊子·天下》篇),公孫龍曾與趙惠王燕昭王論偃兵,是皆能忠於其教者。

  次則有宋鈃、尹文一派。宋鈃即《孟子》之宋牼(或亦即《莊子》之宋榮子),其欲以「非攻」、「不利」之說說秦楚罷兵,孟子嘗與之上下其議論。尹文子有著書,今存。《漢書·藝文志》列諸名家。《莊子·天下》篇以二人合論,則其學派相同可想。蓋皆墨家之流裔也。《天下》篇云:

  不累於俗,不飾於物,不苟於人,不忮於眾,願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人我之養,畢足而止……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宋鈃、尹文聞其風而說之……語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見侮不辱,救民之鬥,禁攻寢兵,救世之戰,以此周行天下。上說下教,雖天下不取,強聒而不舍者也。……雖然,其為人太多,其自為太少。曰:請欲固置五升之飯足矣。先生恐不得飽,弟子雖饑,不忘天下。……不以身假物,以為無益於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以禁攻寢兵為外,以情欲寡淺為內。……

  觀此則兩人學風及其人格的活動,殆全與墨子同。「非攻寢兵」、「雖饑不忘天下」,此其最顯著者矣。「無益於天下者,則以為明之不如已」,此亦實用主義之一征也。內中宋鈃之特別功績,則在其能使墨家學說得有主觀的新生命。荀子嘗記其言曰:

  子宋子曰:明見侮之不辱,使人不鬥,人皆以見侮為辱,故鬥也。知見侮之為不辱,則不鬥矣。

  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為欲多,是過也。故率其群徒,辨其談說,明其譬稱,將使人知情之欲寡也。(《正論》篇)

  墨家固常勸人勿鬥。然大率言鬥之兩不利,是屬客觀計較之論也。宋子推原人何以有鬥?皆因以見侮為辱而起,故極力陳說見侮之並不足為辱,使之釋然。此以理性的解剖改變人之心理作用以塞鬥之源也。墨家教人以自苦為極,是純以義務觀念相繩而已。宋子則以為人之性本來不欲多得而欲寡得,然則「五升之飯不得飽」,適如我所欲,非苦也而樂矣。此又以理性的解剖改變人之心理作用使共安於「人我之養畢足而止」也。莊子稱之曰:「語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謂其專就人之心理狀態立論,而一切實踐道德,皆指為內心所表現之行為也。蓋墨家唯物論色彩太重,宋子宗其說而加以唯心論的修正。墨家以社會吞滅個性,宋子則將被吞之個性,從新提絜出來作社會基礎。故《天下》篇以彼為崛起于墨翟、禽滑釐之外而別樹一宗也。

  尹文子則墨法兩家溝通之樞紐,其詳當於次節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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