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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封建及其所生結果


  後儒多言封建為唐虞以來所有,其實非也。夏殷以前所謂諸侯,皆邃古自然發生之部落,非天子所能建之、能廢之。真封建自周公始。武王克殷,廣封先王之後(見《史記》),不過承認舊部落而已。及「周公吊二叔之不咸,乃眾建親賢,以屏藩周」(《左·僖二十四》)。其新封之國蓋數十,而同姓子弟什居七八。蓋一面承認舊有之部落,而以新封諸國參錯其間,實際上舊部落多為新建國之「附庸」(《魯頌·閟宮》云:「錫之山川土田附庸。」任宿須句顓臾,皆魯之附庸也。),間接以隸于天子。其諸國與中央之關係,大略分為甸、侯、衛、荒四種。甸為王畿內之采邑,侯即諸侯,衛蓋舊部落之為附庸者,荒則封建所不及之邊地也。中央則以朝覲、巡狩、會同等制度以保主屬的關係。而諸國相互間,複有朝聘、會遇等制度以常保聯絡。

  封建制度最大之功用有二:一曰分化,二曰同化。

  所謂分化者,謂將同一的精神及組織,分佈於各地,使各因其環境以儘量的自由發展。天子與諸侯,俱南面而治,有「不純臣之義」(《公羊傳》注文)。各侯國所有行政機關,大略與天子相同,所差者規模稍有廣狹耳。天子不干涉侯國內政,各侯國在方百里或方數百里內,充分行使其自治權。地域小則精神易以貫注,利害切己則所以謀之者周。此種組織,本由部落時代之元後、群後蛻變而來,惟彼之群後,各就其本身之極觳薄的固有文化(?)徐徐堆集,譬猶半就枯瘠之老樹。此之侯國,則由一有活力之文化統一體分泌出來,為有意識的播殖活動,譬猶從一大樹中截枝分栽,別成一獨立之新根幹。故自周初施行此制之後,經數百年之蓄積滋長,而我族文化,乃從各地方為多元的平均發展。至春秋戰國間,遂有千岩競秀萬壑爭流之壯觀,皆食封建之賜也。

  所謂同化者,謂將許多異質的低度文化,醇化于一高度文化總體之中,以形成大民族意識。封建之制,有所謂衛服即附庸者,既如前述。此等附庸,其性質在「司群祀以服事諸夏」(《左·僖二十一》文)。質言之,則舊部落而立于新侯國指導之下者也。不甯惟是,春秋諸名國,初受封時率皆與異族錯處。故齊太公初至營丘,萊夷與之爭國(見《史記》),魯則密邇淮夷徐戎(雜見《詩》、《書》),晉則「疆以戎索」(《左·定四》),「狄之廣莫于晉為都」(《左·莊二十八》)。籍談謂「晉居深山,戎狄之與鄰。王靈不及,拜戎不暇」(《左·昭十五》)。吳更斷髮文身之裔壤也。(見《史記》)可見殷周之際,所謂華夏民族者,其勢力不出雍岐河洛一帶。周家高掌遠蹠,投其親賢於半開的蠻族叢中,使之從事于開拓吸化之大業,經數百年艱難締造,及其末葉,而太行以南大江以北盡為諸夏矣。此種同化作用,在國史中為一最艱巨之業,直至今日猶未完成,而第一期奏效最顯者,則周之封建也。

  我族人自稱曰華曰夏,而目異族以蠻夷,此兩相對待之名詞,發源甚古,而相沿亦甚久。如「蠻夷猾夏」(《書·堯典》)、「獲戎失華」(《左·襄四》)、「裔不謀夏,夷不亂華」(《左·定十》)此等辭語,常出諸賢士大夫之口。此蓋民族意識之標幟,喜翹己以示異於人,恒情所不能免也。然而我國所謂夷夏,並無確定界線。無數蠻夷,常陸續加入華夏範圍內,以擴大民族之內容。試舉一例:《史記·楚世家》記周夷王時(西紀前八九四至八七九)楚子熊渠之言曰:「我蠻夷也」,春秋桓八年(前七NFCA1四)楚子熊通之言仍曰:「我蠻夷也」,襄十四年(前五八九)楚臣子囊之言則曰:「赫赫楚國……撫有蠻夷,以屬諸夏。」(《左傳》文)可見現代之湖北(楚)人,向來自稱蠻夷,乃經過百六十五年後忽自稱為撫有蠻夷之諸夏。此等關節,實民族意識變遷之自白,讀史者不容輕輕放過也。然則其所以能如此者何耶?我國人四海一家萬人平等的理想,發達甚早,《書》所謂「光天之下,至於海隅蒼生;萬邦黎獻,共為帝臣」(《皋陶謨》),《詩》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北山》),蓋我先民之對異族,略如長兄對其弱弟,當其稚時,不與抗禮。及既成年,便為平等,弱弟之自覺,亦複如是。又同姓不婚之制,亦為夷夏混界一要具。據《左傳》所記,周襄王有狄後,晉文公及其異母弟夷吾、奚齊皆諸戎所出,文公自娶狄女季隗,以叔隗妻趙衰生盾。當時民間夷夏雜婚情況何如,雖不可知,然貴族中則既有顯證。此亦同化力猛進之一原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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