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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二 天道觀念之歷史的變遷


  愈古代則人類迷信的色彩愈重,此通例也。細讀《詩》、《書》兩經,案其年代,其對於天道觀念變遷之跡,蓋略可見。商周之際,對於天之寅畏虔恭,可謂至極。如《書》之《高宗肜日》、《西伯戡黎》、《大誥》、《康誥》、《多士》、《多方》,《詩》之《文王》、《大明》、《皇矣》等篇,儼然與《舊約》之《申命記》同一口吻。迨幽厲之交,宗周將亡,詩人之對於天,已大表其懷疑態度,如「昊天不傭」,「昊天不惠」,「昊天不平」(《節南山》),「天命不徹」(《十月之交》),「浩浩昊天,不駿其德」,「昊天疾威,弗慮弗圖」,「如何昊天,辟言不信」(《雨無正》),「昊天泰憮,予慎無辜」,「天之方難」,「天之方蹶」,「天之方虐」,「天之方懠」(《板》),「疾威上帝,其命多辟」(《蕩》),「昊天上帝,寧俾我遁」,「瞻卬上帝,曷惠其寧」(《雲漢》);諸如此類,對於天之信仰,已大搖動。蓋當喪亂之際,疇昔福善禍淫之恒言,事實上往往適得其反,人類理性,日漸開拓,求其故而不得,則相與疑之。故春秋時一般思想之表現于《左傳》者,已無複稱說天意之尊嚴,其事理之不可解者,則往往歸諸鬼神術數。而有識之士,益不屑道。子產斥裨灶之言曰:

  天道遠,人道邇,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灶焉知天道,是亦多言矣,豈不或信。(《左·昭十八》)

  此論可以代表當時賢士大夫之心理矣。及老子用哲學家眼光,遂生出極大膽的結論,所謂: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此語驟讀,若甚駭人,其實視詩人之斥天為不惠、不平、不徹、不駿其德、辟言不信、其命多辟……者,曾何以異。此無他,神權觀念,惟適用於半開的社會,其不足以饜服春秋戰國時之人心,固其所也。孔子持論最中庸,亦云:

  先天而天弗違。(《易·文言》)

  與古代傳統的天道觀念,抑大別矣。惟墨子純為一宗教家,毅然復古,《天志》諸篇所說,確為商周以前思想,而此論已不復能適用於當時之社會。及戰國末而人智益進,荀子遂大聲疾呼,謂:

  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制裁之;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天論》篇)

  此實可謂人類對於天之獨立宣言,非惟荀子,當時一般思想家之觀念,殆皆如是矣。其後,董仲舒又采墨氏《天志論》以釋儒家言,其著書專言:「天人相與之際。」兩漢學者,翕然宗之。此為天道說之第二次復古運動。然與方士派之鬼神術數說轉相雜糅,其在學問上之價值,亦愈低落矣。千年間關於此事之思想變遷略如此。下文述各家學說,時當別有所論列。今欲學者對於本問題先獲有較明瞭的觀念,輒類舉其梗概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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