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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清代學者整理舊學之總成績(三)(9)


  昔人極論官修國史之弊。蓋謂領其事者皆垂老之顯宦,不知學問為何物;分纂人員猥濫,無所專責,雖有一二達識,不能盡其才。故以劉子玄之身具三長,三入史館,而曾不得一藉手以表所學,徒發憤于《史通》,此其明效矣。方志地位,雖亞於國史,然編纂之形式,率沿唐後官局分修之舊,故得良著甚難,而省志尤甚。必如謝蘊山、阮芸台之流,以學者而任封圻,又當承平之秋,史事稀簡,門生故吏通學者多,對於修志事自身有興味,手定義例,妙選人才分任而自總其成,故成績斐然也。然以乾隆末之湖北志局,以畢秋帆為總督,而舉國以聽于章實齋,亦可謂理想的人選矣。全書已成未刻,畢忽去位,而局中一校對員陳增者構煽其間,遂至片跡不存。若非實齋白錄有副本之一部分,則數年間努力之結果,皆灰飛燼滅矣。始未見《章氏遺書》中《方志略例》及各散篇。又如乾隆初年之《浙江通志》,其經籍一門出杭大宗手,而卒被局員排擠削去。大宗雖別錄單行,然今竟不可得見矣。看《道古堂集·兩浙經籍志序》。州縣誌規模較小,責任轉專,故得良著亦較易。或績學之長官親總其事,如陸稼書之在靈壽,段茂堂之在富順,李申耆之在鳳台;或本邑耆宿負重望居林下,發心整理鄉邦文獻,如王述庵之於太倉,武授堂之于偃師、安陽,陸存齋之于歸安,鄧湘皋之于寶慶,繆小山之于江陰;又或為長官者既物色得人,則隆其禮貌,專其委任,拱手仰成,不予牽制,如永清之得章實齋,長安、咸甯之得董方立。三者有一於此,斯佳志可成。雖然,猶有難焉。以郭筠仙之通才博學,官至督撫,歸老於鄉,自任本縣《湘陰圖志》總纂,書已告成,而為李桓所扼,卒曆若干年,僅得以私貲付刻。始末見本書後序。蔣子瀟受聘修《涇陽志》,體例一仿實齋,及全書刻出,凡例仍其原文,而內容已竄改無完膚矣。見《七經樓文集》「關中志乘」條。夫方志之著述,非如哲學家文學家之可以閉戶瞑目其理想而遂有創獲也。其最主要之工作在調查事實,搜集資料。斯固非一手一足之烈,而且非借助於有司或其他團體,則往往不能如意。故學者欲獨力任之,其事甚難,而一謀於眾,則情實糾紛,牽制百出。此所以雖區區一隅之志乘,而躊躇滿志者且不一二睹也。

  雖然,以乾、嘉以後諸名志與康、雍以前各志相較,乃至與宋、元、明流傳之舊志相較,其進步既不可以道裡計,則諸老之努力固未為虛也。

  官修之外,有私家著述,性質略與方志同者。此類作品,體制較為自由,故良著往往間出。其種別可略析如下:

  一、純屬方志體例而避其名者。例如嘉慶初師荔扉範之《滇系》,實私撰之《雲南通志》,因舊通志極蕪略,且已七十年失修,乃獨力創此。又如劉端臨之《揚州圖經》,劉楚楨之《寶應圖經》,兩書吾未見,疑實具體之州志、縣誌。許石華之《海州文獻錄》。亦未見,劉伯山《通義堂集》有序,極稱之。

  二、專記一地方重要史跡者。其體或為編年,例如汪容甫之《廣陵通典》,此書極佳,實一部有斷制之揚州史。董覺軒之《明州系年要略》;此書未見,當是一部好寧波史。或為紀事本末,例如馮蒿庵蘇之《滇考》。此書甚佳,能言雲南與中原離合之所由。

  三、專記人物者。此即《隋志》中《某某耆舊傳》《某某先賢傳》之類,實占方志中重要部分。例如潘力田之《松陵文獻》,此書為極用心之作,詳其弟次耕所序。劉伯山毓崧之《彭城獻征錄》,馬通伯其昶之《桐城耆舊傳》,徐菊人世昌之《大清畿輔先哲傳》等。

  四、專記風俗軼聞者。此即《隋志》中「風土記」「異物志」之類,亦方志之一部。例如屈翁山大均之《廣東新語》,田綸霞雯之《黔書》等。

  五、不肯作全部志,而摘取志中應有之一篇,為己所研究有得而特別泐成者。例如全謝山之《四明族望表》,實《鄞縣誌》中主要之創作。前此各方志無表族望者。謝山此篇出,章實齋複大鼓吹之,同光後之方志多有此門矣。孫仲容之《溫州經籍志》,實將來作《溫州志》者所不能複加。此書佳極,仿朱氏《經義考》,搜羅殆備。劉孟瞻之《揚州水道記》,林月亭伯桐之《兩粵水經注》,即揚州或兩廣志中水道篇之良著。陳靜庵述之《補湖州府天文志》,即府志之一部。

  六、有參與志局事而不能行其志,因自出所見,私寫定以別傳者。例如焦裡堂之《刊記》,伊墨卿修《揚州圖經》,裡堂主其事。墨卿去官而局廢。裡堂乃出所考證,私撰此書。吳山夫玉搢之《山陽志遺》等。《淮安府志》志山陽事頗多漏略。山夫躬在志局,心不慊焉,別為此書。

  七、有於一州縣內複析其一局部之地作專志者。例如張炎貞之《烏青文獻》,烏青為蘇州一鎮,炎貞為潘力田學友。此書效《松陵文獻》,三十年乃成。焦裡堂之《北湖小記》,北湖為揚州鄉村,裡堂所居。此書凡六卷四十七篇,阮芸台謂足覘史才。乃至如各名城志,例如朱竹垞之《日下舊聞》,專記京師事。各名山志,例如徐霞客之《雞穀山志》,體倒精審獨絕等。

  凡此皆方志之支流與裔,作者甚多,吾不過就所記憶,各舉一二種以為例。此類書自宋以來已極發達。有清作者,雖無以遠過於前代,然其間固多佳構,或竟出正式方志上也。

  以文征列方志三書之一,此議雖創自章實齋,然一地文征之書,發源既甚早,實齋文征體例,與諸家所輯不盡從同。歷代集部所著錄,若《蘇州名賢詠》《浙東酬唱集》《河汾遺老詩》《會稽掇英集》《宛陵群英集》,其最著名而範圍較廣者如元遺山之《中州集》,皆是也。然多屬選本,或專為一時少數人酬唱之薈萃,含史學的意味蓋尚少。清代學者殆好為大規模的網羅遺佚,而先著手於鄉邦。若胡文學之《甬上耆舊詩》三十卷,李鄴嗣補之為若干卷,全祖望續之為七十卷,又國朝部分四十卷。沈季友之《槜李詩系》四十二卷。若張廷枚之《姚江詩存》若干卷。若汪森之《粵西詩載》二十五卷、《粵西文載》七十五卷。若費經虞及其子密之《劍閣芳華集》二十五卷明代蜀人詩,此皆康、雍以前所輯也。中葉以後,踵作滋繁。若盧見曾之《江左詩征》、王豫《江蘇詩征》,吳顥及其孫振棫之《杭郡詩輯》,吳允嘉之《武林耆舊集》,阮元之《淮海英靈集》輯揚州及南通州人作、《兩浙輶軒錄》督浙學時所輯,劉寶楠《寶應文征》,溫汝適之《粵東文海》《粵東詩海》,羅學鵬之《廣東文獻》,鄭珍之《播雅》輯貴州遵義府人詩,鄧顯鶴之《資江耆舊集》《沅湘耆舊集》,夏退庵之《海陵文征》《詩征》,沈翁之《湖州詩摭》,朱祖謀之《湖州詞錄》等。悉數之殆不下數十種,每種為卷殆百數十。其宗旨皆在鉤沉搜逸,以備為貴,而于編中作者大率各系以小傳。蓋徵文而征獻之意亦寓焉。

  亦有不用總集體而用筆記體,於最錄遺文之外再加以風趣者。如戴璐之《吳興詩話》,朱振采之《江西詩話》,莫友芝之《黔詩紀略》等。

  亦有不限於鄉邦人所作,而凡文章有關鄉邦掌故皆最錄之,如焦循之《揚州足征錄》等。

  亦有簿錄鄉邦人之著述作,記其存佚為之提要者,如孫詒讓之《溫州經籍志》,朱振采之《豫章經籍志》,廖平之《井研藝文志》等。

  更有大舉搜集鄉邦人著述匯而刻之者,如《畿輔叢書》《嶺南遺書》《豫章叢書》等,別于論叢書章,臚舉其目。

  凡此皆章實齋所謂方志三書之一也。語其形式,實等類書,除好古者偶一摩挲,更無他用。雖然,深探乎精神感召之微,則其效亦可得言。蓋以中國之大,一地方有一地方之特點,其受之於遺傳及環境者蓋深且遠,而愛鄉土之觀念,實亦人群團結進展之一要素。利用其恭敬桑梓的心理,示之以鄉邦先輩之人格及其學藝,其鼓舞浚發,往往視逖遠者為更有力。地方的學風之養成,實學界一堅實之基礎也。彼全謝山之極力提倡浙東學派,李穆堂之極力提倡江右學派,鄧湘皋之極力提倡沅湘學派,其直接影響于其鄉後輩者何若,間接影響于全國者何若,斯豈非明效大驗耶?詩文之征,耆舊之錄,則亦其一工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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