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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清代學者整理舊學之總成績(三)(2)


  (乙)上古史之研究

  《史記》起唐虞三代,而實跡可詳記者實斷自春秋而取材于《左氏》。《通鑒》則托始戰國。而《左傳》下距《戰國策》既百三十三年,中間一無史籍,《戰國策》又皆斷片記載,不著事實發生年代。於是治史學者當然發生兩問題:一春秋以前或秦漢以前史跡問題;一春秋戰國間缺漏的史跡及戰國史跡年代問題。

  第一問題之研究,前此則有蜀漢譙周《古史考》、晉皇甫謐《帝王世紀》皆佚,宋胡宏《皇大紀》、呂祖謙《大事記》,羅泌《路史》、金履祥《通鑒前編》等。清初治此者則有馬宛斯驌、李廌清鍇。宛斯之書曰《繹史》,百十六卷,仿袁樞紀事本末體,蓋畢生精力所萃。搜羅資料最宏博,顧亭林極稱之,時人號曰「馬三代」。廌清之書曰《尚史》,七十卷,仿正史紀傳體《世系圖》一卷,《本紀》五卷,《世家》十三卷,《列傳》三十四卷,《系》四卷,《年表》十卷,《序傳》一卷,博贍稍遜馬書。李為鐵嶺人,關東唯一學者。此兩書固不愧著作之林。但太史公固云:「百家言黃帝,其言不雅馴,搢紳先生難言之。」宛斯輩欲知孔子所不敢知,雜引漢代讖緯神話,氾濫及魏晉以後附會之說,益博則愈益其蕪穢耳。然馬書以事類編,便其學者。李映碧清為作序,稱其特長有四:一、體制之別創,二、譜牒之鹹具,三、紀述之靡舛,四、論次之最核。後兩事吾未敢輕許,但其體制別創確有足多者。蓋彼稍具文化史的雛形,視魏晉以後史家專詳朝廷政令者蓋有間矣。宛斯複有《左傳事緯》,用紀事本末治《左傳》;而高江村士奇之《左傳紀事本末》,分國編次,則複左氏《國語》之舊矣。此外則顧複初《春秋大事表》,為治春秋時代史最善之書,已詳經學章,不複述。

  嘉慶間則有從別的方向——和馬宛斯正相反的方法以研究古史者,曰崔東壁述,其書曰《考信錄》。《考信錄提要》二卷,《補上古考信錄》二卷,《唐虞考信錄》八卷,《洙泗考信錄》四卷,《豐鎬別錄》《洙泗餘錄》各三卷,《孟子實錄》《考信附錄》《考信續說》各二卷。太史公謂:「載籍極博猶考信於六藝。」東壁墨守斯義,因取以名其書。經書以外隻字不信。《論語》《左傳》,尚擇而後從,《史記》以下更不必論。彼用此種極嚴正態度以治古史,於是自漢以來古史之雲霧撥開什之八九。其書為好博的漢學家所不喜。然考證方法之嚴密犀利,實不讓戴、錢、段、王,可謂豪傑之士也。

  研究第二問題者,嘉道間有林鑒塘春溥,著《戰國紀年》六卷,同光間有黃薇香式三,著《周季編略》九卷。兩書性質體裁略同,黃書晚出較優。

  第二問題,在現存資料範圍內,所能做的工作不過如此,不復論。第一問題中春秋前史跡之部分,崔東壁所用方法,自優勝于馬宛斯。雖然,猶有進。蓋「考信六藝」,固視輕信「不雅馴之百家」為較有根據。然六藝亦強半春秋前後作品,為仲尼之徒所誦法。仲尼固自言「夏殷無征」,則自周以前之史跡,依然在茫昧中。六藝果能予吾儕以確實保障否耶?要之,中國何時代有史,有史以前文化狀況如何,非待採掘金石之學大興,不能得正當之解答,此則不能責備清儒,在我輩今後之努力耳。

  (丙)舊史之補作或改作

  現存正史類之二十四史,除《史記》、兩《漢》及《明史》外,自餘不滿人意者頗多。編年類司馬《通鑒》止於五代,有待賡續。此外偏霸藩屬諸史,亦時需補葺。清儒頗有從事於此者。

  陳壽《三國志》精核謹嚴,夙稱良史,但其不滿人意者三點:一、行文太簡,事實多遺;二、無志表;三、以魏為正統。宋以後學者對於第三點抨擊最力,故謀改作者紛紛。宋蕭常、元郝經兩家之《續後漢書》,即斯志也。清則咸同間有湯承烈著《季漢書》若干卷,吾未見其書;據莫郘亭友芝稱其用力尤在表志,凡七易稿乃成。爭正統為舊史家僻見,誠不足道,若得佳表志,則其書足觀矣。

  《晉書》為唐貞觀間官修,官書出而十八家舊史盡廢,劉子玄嘗慨歎之。其書喜采小說,而大事往往闕遺,繁簡實不得宜。嘉慶間周保緒濟著《晉略》六十卷,仿魚豢《魏略》為編年體也。丁儉卿晏謂其「一生精力畢萃於斯,體例精深,因而實創」;魏默深謂其「以寓平生經世之學,遐識渺慮,非徒考訂筆力過人」,據此則其書當甚有價值。乾隆間有郭倫著《晉紀》六十八卷,為紀傳體。

  魏收《魏書》夙稱「穢史」,蕪累不可悉指。其於東西魏分裂之後,以東為正,以西為偽,尤不愜人心。故司馬《通鑒》不從之。乾隆末謝蘊山啟昆著《西魏書》二十四卷,糾正收書之一部分。南北正統之爭本已無聊,況於偏霸垂亡之元魏,為辨其孰正孰僭,是亦不可以已耶,然蘊山實頗具史才,此書于西魏二十餘年間史料采摭殆無遺漏,結構亦謹嚴有法,固自可稱。

  今二十四史中,《宋書》《南齊書》《梁書》《陳書》《北魏書》《北齊書》《北周書》之與《南史》《北史》《舊唐書》之與《新唐書》《舊五代史》之與《新五代史》,皆同一時代而有兩家之著作,文之重複者什而八九,兩家各有短長,故官書並存而不廢。然為讀者計,非唯艱於省覽,抑且苦於別擇矣。於是校合刪定之本,頗為學界所渴需。清初有李映碧清著《南北史合鈔》口卷,刪宋、齊、梁、陳、魏、齊、周、隋八書,隸諸南北二史而夾註其下。其書盛為當時所推服,與顧氏《方輿紀要》、馬氏《繹史》稱為海內三奇書。實則功僅鈔撮,非為不足比顧,並不足比馬也。映碧複鈔馬令、陸遊兩家之《南唐書》為一書。康、雍之交,有沈東甫炳震著《新舊唐書合鈔》二百六十卷。其名雖襲映碧,而體例較進步,彼與兩書異同,經考訂審擇乃折衷於一。其《方鎮表》及《宰相世系表》正訛補闕,幾等於新撰,全謝山謂「可援王氏《漢書藝文志考證》之例孤行於世」者也《鮚埼亭集·沈東甫墓誌銘》。要之此二書雖不能謂為舊史之改造,然刪合剪裁,用力甚勤,于學者亦甚便。

  《五代史》自歐書行而薛書殆廢,自《四庫》輯佚,然後兩本乃並行。歐仿《春秋》筆法,簡而無當;薛書稍詳,而蕪累掛漏亦不少。要之其時宇內分裂,實不能以統一時代之史體為衡。薛歐皆以汴京稱尊者為骨幹,而諸鎮多從闕略,此其通蔽也。清初吳志伊任臣著《十國春秋》百十四卷吳十四卷,南唐二十卷,前蜀十三卷,後蜀十卷,南漢九卷,楚十卷,吳越十三卷,閩十卷,荊南四卷,北漢五卷,十國紀元世系表合一卷,地理志二卷,藩鎮表、百官表各一卷。以史家義法論,彼時代之史,實應以各方鎮醜夷平列為最宜。實則宜將梁、唐、晉、漢、周並夷之為十五國。吳氏尚一間未達也。吳氏義例,實有無薛歐所不及處。然其書徒侈捃摭之富,都無別擇,其所載故事又不注出處。蓋初期學者著述,體例多缺謹嚴,又不獨吳氏也。道咸間,粵人吳蘭修著《漢紀》,梁廷柟著《南漢書》,皆足補吳書所未備,而考核更精審。

  嘉慶間陳仲魚鱣著《續唐書》七十卷,以代五代史,其意蓋不欲帝朱溫,而以後唐李克用直接唐昭宗;後唐亡後,則以《南唐》續之。其自作此書,則將以處於劉、歐兩《唐書》與馬、陸兩《南唐書》之間。此與湯氏《季漢書》、謝氏《西魏書》同一見解。為古來大小民賊爭正統閏位,已屬無聊,況克用朱邪小夷,又與朱溫何別?徒浪費筆墨耳。然亦猶薛歐妄宗汴京稱尊者而造為「五代」一名稱,有以惹起反動也。有李旦華(憲吉)著《後唐書》內容略同,未刻。

  元人所修三史宋遼金,在諸史中稱為下乘,內中《金史》因官修之舊,較為潔淨。金人頗知注重文獻,史官能舉其職,元好問、劉祁等私家著述亦豐,故《金史》有所依據。《宋》《遼》二史蕪穢漏略特甚。遼地偏祚短,且勿論。宋為華族文化嫡裔,而無良史,實士夫之恥也。《宋史》中北宋部分本已冗蕪,南宋部分尤甚。錢竹汀云:《宋史》述南渡七朝事,叢冗無法,不如九朝之無善;甯宗以後四朝,又不如高、孝三朝之詳明。識者早認為有改造之必要。明末大詞曲家湯玉茗顯祖曾草定體例,鉤乙原書,略具端緒見王阮亭《分甘餘話》及梁曜北《瞥記》。清初潘昭度得玉茗舊本因而擴之,殆將成書見梁茞林《退庵隨筆》。但今皆不傳。乾隆末邵二雲發憤重編《宋志》,錢竹汀、章實齋實參與其義例,以舊史南宋部分最蒙詬病,乃先仿王偁《東都事略》,著《南都事略》,而《宋志》草創之稿亦不少見《章實齋文集·邵與桐別傳》。然二雲體弱多病,僅得中壽卒年五十四,兩書俱未成,即遺稿鱗爪,今亦不得見。又章實齋治史別有通裁,常欲仍「紀傳之體,而參(紀事)本末之法,增圖譜之例,而刪書志之名」;以為載諸空言,不如見諸實事,故「思自以義例撰述一書,以名所著之非虛語;因擇諸史之所宜致功者,莫如趙宋一代之書」《文集·與邵二雲論修宋史書》。是實齋固刻意創作斯業,然其書亦無成。以亟須改造之《宋史》,曾經多人從事,其中更有史學大家如二雲、實齋其人者,然而此書始終未得整理之結果,並前輩工作之痕跡亦不留於後,不得不為學術界痛惜也。朱記榮《國朝未刊遺書志略》載有吳縣陳黃中《宋史稿》二百十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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