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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清代學者整理舊學之總成績(二)(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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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越絕書》《華陽國志》 漢袁康《越絕書》,有價值的記載頗不少,例如分古代所用兵器為用石、用銅、用鐵三時代。惜刻本訛舛極多。盧抱經有校本,未刻,其略僅見孫仲容《籀述林》中。 晉常璩《華陽國志》,為方志之祖,其書有義法,有條貫,卓然著作之林。唯通行明刻本缺兩卷。他刻雖補足,而訛舛殆不可讀。嘉慶間廖氏刻本,乃顧澗據宋元豐呂氏、嘉泰李氏兩本精校,自此始有善本。 25.《抱樸子》 以漢以後方士家言附會先秦道家,始于晉葛洪《抱樸子》,實學術嬗變一關鍵也。此書乾隆前無善本,自孫淵如據《道藏》本精校,盧抱經、顧澗複參合諸本助之,重刻平津館本,自是此書可讀。 26.《水經注》 漢桑欽《水經》北魏酈道元注,為現存最古之地理書。乾隆以前唯明朱謀瑋箋稱最善,顧亭林所謂「有明一部書」也。然而訛舛已不一而足。後項駰複刻,掩為己有,又多刪削,書愈不可讀。趙、戴等皆校朱書,然楊星吾謂其皆未見朱氏原本。入清,考古學勃興,此書大為世所重。據趙東潛所述,則有錢遵王曾、黃梨洲、孫潛夫潛、顧亭林、顧景范、閻百詩、黃子鴻儀、劉繼莊、胡朏明、薑西溟宸英、何義門焯、沈繹旃炳巽、杭大宗、齊次風召南諸本。由中二顧、閻、胡,皆于自著書史徵引詮解,並非專校原書。梨洲則刪去注文中無豫《水經》者,欲複唐李氏刪《水經》十卷之舊,又自為《今水經》,蓋有所不慊於酈氏。子鴻則依酈注,每卷各寫一圖,是為作圖之始。繼莊則欲作《水經注疏》,而未就,發其義例于《廣陽雜記》中。自余諸家,皆依通行朱本各自簽校。此乾隆以前斯學大略形勢也。 乾隆中葉趙東潛一清、戴東原震、全謝山祖望同時治此書,其著作先後發表。東原在四庫館,實手校此書,校成首由聚珍版印行,自是酈氏本來面目,厘然大明,學者稱快。然而三家精詣,同符者十而七八,於是發生蹈襲問題——即著述家道德問題。三家子弟及鄉里後學各有所袒,成為近百年來學界一樁公案,至今未決。今略述其真相如下。 謝山自其先代三世治此書,有雙韭山房舊校本。謝山曾七度手校,集中有五校本題詞,自訂《雙韭山房書目》,有《七校水經注》四十卷趙本卷首亦引全氏七校本,蓋全部於乾隆十七年在粵寫定。然卒後遺著散佚,將越百年,其同裡後學王艧軒始厘正其稿;又數十年,至光緒十四年薛叔耘福成徇董覺軒沛之請始刻之,今寧波崇實書院本是也。故全書最先成而最晚出。 東潛為趙谷林子,梨洲再傳,其學蓋有所受;又與謝山為摯友,日夕商榷,其書成於乾隆十九年有自序。四庫館開,采以進,被著錄,然未有刻本行世。乾隆五十一年,畢秋帆從東潛子載元索得原稿,刊之于開封,趙書始顯。 東原治此書,始於乾隆三十年,至三十七年刊於浙東,未及四之一,而被召入四庫館。在館中據《永樂大典》本校此書,明年成,以聚珍版印行;複自理舊業,成書四十卷,以三十九年刊行,即孔氏微波榭本是也。故戴書最晚成,而最先出。 因此糾纏出許多問題。其一,為趙戴問題,盧抱經謂梁曜北、處素兄弟校刊趙書,參取東原書為之。梁氏兄弟,仁和人,為東潛同裡後輩,畢刊趙書由彼校定。東原弟子段茂堂因移書曜北詰問看《經韻樓集·與梁曜北書》。梁氏《清白士集》中未有答書,不知是否慚伏;然張石舟、魏默深,則謂趙書未刊以前,先收入《四庫全書》,今刊本與四庫本無二,明非梁氏勦戴改作,實為戴在四庫館先睹預竊之明證。看徐時棟《煙嶼樓集·記杭堇浦》篇。又周壽昌《思益堂日劄》卷四,又薛刻全校本董沛著例言,又楊守敬著《水經注疏要刪·凡例》。但據段茂堂說,戴未入四庫館以前,曾以所著示紀曉嵐、錢竹汀、姚姬傳及茂堂,皆錄有副本看段著《東原年譜》。似此,則戴非勦趙又甚明。 其二,為趙全問題。趙、全本至交,相約共治此學。全為趙書作序,趙書引全說不一而足,兩書同符十九,本無嫌疑。然張石舟則謂東潛子宦于鄂,畢秋帆時為鄂督索觀舊稿時,以鉅資購謝山本以應看全本例言。此說若信,則現行趙本實勦全。而林賾山則斥現行全本為偽出,謂不唯襲趙,兼又襲戴,疑出王艧軒輩手看王先謙合校本序錄,及楊氏《注疏要刪·凡例》。 吾今試平亭此獄。三君皆好學深思,治此書各數十年,所根據資料又大略相同。東原謂從《永樂大典》本校正。據後人所考證,則戴本與《大典》不合者正多,然則其精思獨得,非盡有依據也。謝山首與李穆堂鈔《大典》,然所鈔僅及平韻。《水經注》收入上聲「水」字,是在萬一千卷以外,故謝山不及見。東潛未入翰林,更無從見矣。故《大典》本非三家所據。則閉門造車,出門合轍,並非不可能之事。東原覃精既久,入館後睹趙著先得我心,即便採用,當屬事實。其所校本屬官書,不一一稱引趙名,亦體例宜爾。此不足為戴病也。趙氏子弟承制府垂盼,欲益榮其親;曜北兄弟以同裡後學董其事,亦欲令趙書盡美無複加;趙、全本世交,則購采全稿潤益之;時戴本既出,則亦從而擷采;凡此恐皆屬事實。全氏本為斯學開山之祖,然趙、戴本既盛行,全本乃黤沒百餘年。其同裡後學王、董輩深為不平,及得遺稿,亦欲表章之使盡美,其間不免采彼兩本,以附益其所未備,恐亦屬事實。要而論之,三家書皆不免互相勦,而皆不足為深病。三家門下,各尊其先輩,務欲使天下之美,盡歸於我所崇敬之人;攘臂迭爭,甚無謂也。 上所記繁而不殺,誠非本書篇幅所許。但此事實清代學一大公案,可以見一時風氣之小影,亦治史者所宜知,故論列如上。 以下略評三家特點: 戴氏治學,精銳無前,最能發明原則,以我馭書。《水經注》舊本,經、注混淆不可讀。戴氏發見經、注分別三例:一、經文首雲「某水所出」,以下不更舉水名;注則詳及所納群川,更端屢舉。二、各水所經州縣,經但雲「某縣」;注則年代既更,舊縣或湮或移,故常稱「某故城」。三、經例雲「過」,注例雲「逕」看段氏《東原年譜》。此三例,戴氏所獨創,發蒙振落。其他小節,或襲趙氏,不足為輕重。 全、趙比肩共學,所得原不以自私,故從同者滋多。趙本博引清初諸說,辨證最詳晰,非戴所及;且凡引他說皆著所出,體例亦嚴。全氏分別注有大小——注中有注,是其特識,余與趙氏同之。 三家以前諸校本,吾皆未見。唯謝山最服沈繹旃,謂「其校定此書幾三十載,最能抉摘善長(酈道元)之疏略」五校本題詞,當是最佳之作。 以後諸校本,則畢秋帆、孫淵如各有成書,然兩君皆非地學專家,似無足以增益三家者。道咸以後,則有沈欽韓文起《水經注疏證》、汪梅村士鐸著《水經注提綱》《水經注釋文》,皆未刊,不審內容如何。汪複有《水經注圖》,胡文忠為刻之,則續黃子鴻之緒而補其逸也。 陳蘭甫先生灃以酈氏當時,滇黔之地淪于爨謝,故注記東北諸水詳而確,西南則略而訛,乃為《水經注西南諸水考》補而糾之,在本書諸家著作中最為別裁。但先生于西南諸水亦未經實測,恐不能多優於酈氏也。 王益吾為合校本,以聚珍版(即戴本)及趙本為主,參以諸家,雖無新發明,而最便學者。王氏所著書大率如此。但進孫淵如絀全,不無遺議。 最後有楊惺吾守敬為《水經注疏》八十卷,以無力全刻,乃節為《要刪》若干卷。其書頗為朱謀瑋訟直,而不肯作趙、戴輿台,謂:「此書為酈氏原誤者十之一二,為傳刻之誤者十之四五,為趙戴改訂及誤者亦十之二三。」凡例語此亦乾嘉以來一反動也。 吾向未治此學,不敢以門外漢評各家得失,但述此學經過狀況如前。治之者多,故敘述不避詞費。唯此書值得如此用功與否,實一問題。以吾觀之,地理不經實測,總是紙上空談,清儒並力治《水經注》,適以表現清代地學內容之貧乏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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