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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清代學者整理舊學之總成績(一)(10)


  古韻學研究的對象,在各字的收音。還有專從發音方面研究的,名為切韻學。用舊話來比附,也可以說古韻學是研究疊韻,切韻學是研究雙聲。

  切韻之學,起于東漢孫炎,以兩字切成一字之音,實我國音學初祖。後來魏李登作《聲類》書已佚,見《隋書·經籍志》,始整齊而衍其緒。隋陸法言作《切韻》書已佚,近在敦煌石室發現唐寫殘本。為後此《廣韻》所自本。自梵語隨佛典入中國,中唐以後釋神珙、釋守溫仿之創立字母,為斯學別創一蹊徑,即「見溪群疑」第三十六母是也。宋人用之以治舊有之反切,則為等韻學。直到今日,創立注音字母及其他新字母之種種研究,皆從孫炎、陸法言、守溫所走的線路逐漸發展出來。

  清代切韻學,也是顧亭林提倡起,他的《音論》,論發音原理的不少。但亭林最大的成績還在古韻學,其對於切韻學的貢獻,像還比不上方密之看第十二講。亭林弟子潘次耕耒著《類音》《四庫提要》述其內容云:「耒受業于顧炎武。炎武之韻學欲復古人之遺,耒之韻學則務窮後世之變。其法增三十六母為五十母;每母之字,橫播為開口、齊齒、合口、撮口四呼;四呼之字,各縱轉為平上去入四聲;四聲之中,各以四呼分之。……」據此可知,次耕的工作全在創新字母。尤當注意者,字母和四聲的關係,實近來新字母學一個頗費討論的問題,次耕已顧及了。《類音》這書我未得見,但《遂初堂集》裡頭有《聲音元本論》《南北音論》《古今音論》《全分音論》《反切音論》等篇,讀之可見其學說大概。他說:「聲音先文字而有。聲止於一,字則多寡不論,或一音而數字,或有音而無字。後世字書韻書,不得其天然條貫,則如散錢亂卒而不可整齊。」他極贊字母為發天地之秘,但以為舊行三十六母「有複有漏」,他把複的刪去例如「知徹澄娘」之與「照穿床泥」,而別增其缺漏者十餘母。他最注重「無字之音」,說道:「今所厘正,皆出乎天然。天然者,人所本有之音也。本有之音而不能盡出,則以習誦有字之音,罕道無字之音也。」大抵次耕的目的,在把中國人口裡所說得出的音都搜齊,改造一套科學的合理的字母。他的成績如何我不敢說,眼光總算高極了。同時吳修齡喬亦治此學,「以二合翻切收盡諸法,立二十四條以盡諧聲之變」,斥守溫為「無知妄作,貽毒後人」見《廣陽雜記》卷四。其書今不傳。

  康熙末則劉繼莊獻廷治此學,他曾從幾位怪僧研究等韻,又曾見過吳修齡。但他說:「修齡于天竺陀羅尼、泰西蠟頂(即羅馬字)、天方、蒙古、女直諸書,皆未究心,特震旦一隅之學耳。」他創的新字母,以三十二音為韻父,二十二音為韻母,橫轉各有五子,又可以用來譜四方土音。他的書名《新韻譜》,可惜久已失傳了。看他所著《廣陽雜記》及《鮚埼亭集》中《劉繼莊傳》。

  乾、嘉大師之音韻學,全部精力耗在古韻上頭。但江慎修的《音學辨微》,講切韻的地方也不少。戴東原著《轉語》二十章,已佚。其自序曰:「人之語言萬變,而聲氣之微,有自然之節限。……今各從乎聲以原其義。聲自微而之顯,言者未終,聞者已解,辨於口不繁,則耳治不惑。入口始喉下抵唇末,按位以譜之,其為聲之大限五,小限各四。於是互相參伍,而聲之用蓋備矣。……凡同位則同聲,同聲則可以通乎其義。……」此書專由聲音以究訓詁,為戴氏獨得之學。後此王氏父子即應用此法,卓著成績,然固是切韻之學,非古韻之學也。此外則錢竹汀亦極意切韻,考證沿革及新創理解頗多看《十駕齋養新錄》卷五。

  專門研究古代切韻孫炎至陸法言。當以吾鄉先輩陳蘭甫先生灃的《切韻考》為絕作。書凡六卷,附外篇三卷,自言:「僕考《切韻》,無一字漏略。蓋專門之學必須如此,但恐有武斷處,如段茂堂之于《說文》耳。僕為此甚辛苦,若有證誤,亦猶亭林先生之古韻,後人因而加密可耳。」《東塾集》卷四《與趙子韶書》其書取《廣韻》中所錄陸法言《切韻》之反切語如「東,德紅切」「同,徒紅切」等,綜合剖析為科學的研究:「切韻之法,以二字為一字之音,上字與所切之字雙聲,下字與所切之字疊韻。」原書條例語,見卷一。他把上字——即雙聲字,分為四十類。他說切韻最要緊是辨清濁引孫愐《唐韻》序後論語。切語上字即清濁所由定,故四十類中複分為清聲二十一類,濁聲十九類。他說這四十類所用字,「實孫叔然(炎)以來,師師相傳以為雙聲之標目,無異後世之字母」卷六,葉七。我曾用英語拼音印證他的四十類。其發音如d者一,如ch者四,如chi者三,如s者三,如g者一,如k者二,如b者二,如f者二,如ph者一,如y者三,如u者二,如ts者三,如ti者二,如t者二,如uh者二,如p者三,如hs者一,如sh者一,如j者一,如m者一,如qu者一,如I者一,如n者二,如xh者一,共為二十種發音。其重複者,當是從前實有分別而現在已經分不出來如段茂堂所講的「支」「之」「脂」。漢至唐的發音,大約盡於此了。以上都是說上一字的雙聲。至於下一字的疊韻,則依《廣韻》,以四聲為類。我們若用江、段諸人古韻分部為韻的標準,亦得。他於是做成一篇表,分為兩卷,「取《廣韻》每一音之第一字,以其切語上字聲同類者直寫之,下字韻同類者橫寫之,平上去入,相承編排」卷四,葉一。守溫以前中國固有的字母及其用法,大略可考見了。

  這部書除對於《切韻》本身嚴密研究發明外,還有附帶的價值。他對於切韻學發達的歷史,敘述得詳贍而有體要。他的外篇有一張表,切韻和守溫字母對照,對於守溫的長短得失批評得最為公平。

  唐以後韻學,專門研究的很少。亭林《唐韻正》以後,像沒有幾部書也許是我固陋,宋以後更不必說了。依我看,倒是越近越要緊。我們研究這門學問的目的,是要想知道現在中國話的來歷。秦漢以前古韻雖講得甚明,中間已脫去一截了。人的口音,日日轉變,古有今無,古無今有的,不知凡幾。若能仿錢竹汀研究「古無輕唇音」的法子看《十駕齋養新錄》卷五,研究得若干個原則,真是學界之寶!依我想,做這種工作有兩條路可走:用《廣韻》及《經典釋文》之音,和《禮部韻略》《洪武正韻》《佩文韻府》之音,和現在讀音逐一比較,此其一。隋、唐以來,翻譯佛典盛行,元代和中亞細亞及歐洲皆來往頻繁,明中葉以後則歐人東來譯語輸入,累代所譯名詞,現在尚有大部分有原語可以對照,從這裡面最可以調查出各時代的讀音。知道讀音之後,便可以求出變化的原則。例如Bhuda,用現在話該譯作「布達」,而佛經卻譯作「佛陀」。因這個「佛」字,我們可以推定唐時還沒有F發音。竹汀所謂「古無輕唇音」,至唐猶然。因這個「陀」字,我們可以推定唐時「歌」「麻」不分,或者只有歌韻而無麻韻。又如Gibraltor譯作「直布羅陀」明代《職方外紀》譯名,我們可以推定明代已有輕唇音,而歌、麻未分。從這方面用心研究,或者有意外收穫也未可知,此其二。此外在各家筆記詩集中也許有零碎而可寶的資料。例如蘇東坡的雙聲詩或稱口吃詩:「江幹孤居高關扃」,「皓鶴下浴紅荷湖」。用廣東話讀起來,前一句都是k發音,後一句都h發音,煞是可笑。當時以此作遊戲,可見其發音必同一。用現在北京話讀,便是好幾個字不同發音了。某種音某時失掉,從這些地方都可以看得出來。例如法國語h發音已經失掉,許多字頭一母為h者都省卻不念。我們亦然,原來的h發音多變為ch。拿廣東話和北京話比對可見,廣東話多唐宋舊音也。我想,這是音韻學的新殖民地,清儒還未有開闢,有志的青年不妨試試。

  方言學是音韻學極重要一部門,所以最古的小學家揚雄便注意到他。清儒這方面用力很少。次耕、繼莊雖知道注重,但他的成績如何,今已不可考了。直到章太炎炳麟才特別提倡,太炎是現代音韻學第一人。他的《文始》,由音衍訓,直湊單微。他還有一部《新方言》,極有價值。但這件事總算各地方人分擔研究,才能得相當資料,恐怕非組織學會不可。

  研究方言學主要目的,要發見各地方特別發音的原則。像陳蘭甫先生的《廣州音說》《東塾集》卷一,把廣東話和北京話不同的那幾點提出綱領來,才算學者的著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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