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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清代學者整理舊學之總成績(一)(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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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段注以後關於《說文》之著作,如嚴鐵橋可均之《說文校議》三十卷,錢獻之坫之《說文斟詮》十四卷,皆主於是正文字,而嚴著號稱精核。其通釋之書最著者,則: 《說方義證》五十卷曲阜桂馥未穀著。 《說文釋例》二十卷安丘王筠菉友著。 《說文句讀》三十卷同上。 桂書與段書不同之處:段書勇於自信,往往破字創義,然其精處卓然自成一家言;桂書恪守許舊,無敢出入,唯博引他書作旁證,又皆案而不斷。桂之識力不及段,自無待言,但每字羅列群說頗似《經籍纂詁》,觸類旁通,令學者索而自得不為著者意見所束縛,所以我常覺桂書比段書更為適用。王菉友《釋例》,為斯學最閎通之著作價值可與淩次仲《禮經釋例》、劉申受《公羊釋例》相埒。凡名家著書,必有預定之計劃,然後駕馭材料,即所謂義例是也。但義例很難詳細臚舉出來,近人著述方法進步,大率自標凡例,以便讀者,然終不能十分詳盡,古人則用此法者尚少。全在好學者通觀自得,《說文》自然也是如此。又《說文》自大徐徐鉉以後竄亂得一塌糊塗,已為斯學中人所公認,怎麼樣才能全部厘正它呢?必須發見出原著者若干條公例,認定這公例之後,有不合的便知是竄亂,才能執簡禦繁,戴東原之校《水經注》即用此法。段茂堂之校《說文》,雖未嘗別著釋例,然在注中屢屢說「通例」如何如何我們可以輯出一部「說文段注例」,他所以敢於校改今本,也是以他所研究出的「通例」為標準。菉友這部《釋例》就是專做這種工作。他所發見的例是否都對,我不敢說但我覺得六七成對的,但他的創作力足與茂堂對抗,灼然無疑了。《說文句讀》成於《釋例》之後,隨文順釋全書,自然與段氏不盡同者五事:一、刪篆,二、一貫,三、反經,四、正雅,五、特識。見自序,文繁不錄。此書最後出而最明通,最便學者。 學者如欲治《說文》,我奉勸先讀王氏《句讀》,因為簡明而不偏詖;次讀王氏《釋例》,可以觀其會通。未讀過《說文》原書,驟讀《釋例》不能瞭解。段注呢?他是這門學問的「老祖宗」,我們不能不敬重他,但不可為他意見所束縛。或與《句讀》並讀亦可。桂氏《義證》擺在旁邊當「顧問」,有疑義或特別想求詳的字便翻開一查,因為他材料最豐富,其餘別家的書,不讀也罷了。用我的方法,三個月足可以讀通《說文》。我很盼望青年們送一個暑假的精力給這部書,因為是中國文字學的基礎。 清儒之治《說文》,本由古韻學一轉手而來,所以段注後頭附一部《六書音韻表》,注中各字於韻特詳。戴東原的《轉注二十章序》說:「昔人既作《爾雅》《方言》《釋名》,余以為猶闕一卷書……」這「一卷書」是什麼呢?就是以音韻為主的新字典。陳仲魚的《說文正義》「以聲為經,偏書為緯」,像是就想做這一卷書。後來姚秋農文田、錢溉亭塘各著《說文聲系》姚十四卷,錢二十卷,苗仙麓夔著《說文聲讀表》七卷,嚴鐵橋可均著《說文聲類》二卷,張皋文惠言著《說文諧聲譜》二十卷,其他同類的作品尚不下十餘家,最後則有: 《說文通訓定聲》十六卷吳縣朱駿聲允倩著。 這些人都像是因東原的話觸發出來,想把《說文》學向聲韻方面發展,而朱氏書最晚出,算是這一群裡頭最好的。這部書把全部《說文》拆散了重新組織。「舍形取聲貫穿連綴」凡例語,下同。各字分隸於他所立古韻十八部之下,「每字本訓外,列轉注、假借二事」,「凡經傳及古注之以聲為訓者,必詳列各字之下,標曰聲訓」,雙聲字「命之曰轉音」。總算把《說文》學這片新殖民地開闢差不多了,可惜少了一張表。姚秋農是這一派的先登者,他的書全部是表,但做得不好。 此外尚有對於《說文》作部分的研究者。如,因《說文》有徐氏新附入之字往往與本文混亂,於是有《說文新附考》一類書鄭珍著,六卷;因《說文》引經多與今本有異同,於是有《說文引經考》一類書吳玉搢著二卷,陳瑑著八卷,臧禮堂著二卷;因鐘鼎文字學發達的結果,對於《說文》中之籀文引起研究興味,於是有《說文古籀疏補》一類書莊述祖著六卷,潘祖蔭著一卷。此外這種局部的著述還不少,真算燦爛極了。 恁麼多關於《說文》的書,這門學問被他們做完了沒有呢?我說還不會。第一件,從姚秋農到朱允倩所做聲系一類書,我都認為不滿意,因為他們都注意收音,忽略發音,還不配戴東原所謂「那一卷書」。我對於這項意見,曾發表過《從發音上研究中國文字之源》一篇短文見《梁任公近著》第一輯卷下。第二件,《說文》的會意字還沒有人專門研究。《說文》標明「會意」的字雖不多,但凡雲「從某、從某」,或雲「從某、從某省」,都是會意;雲「從某、從某、某亦聲」者,都是形聲兼會意。而且依著「聲系一派」如我所說的發音來源才算徹底的主張,每字所諧的聲都有意義。然則形聲字的全部都是形聲兼會意了。會意字既如此其多,我們用社會學的眼光去研究,可以看出有史以前的狀況不少。這是文字學上一件大事業。這項意見,我二十年前曾發表過《國文語原解》一篇短文見《飲冰室叢書》,可惜我的見解都未成熟《國文語原解》尤其要不得。近來學問興味,又不向這方面發展,大概不會再往前研究了。但我確信這兩條路是可走的,很願意推薦給後起的青年們。 以上把「字義學」的成績大概說過了,附帶著要說說「字用學」。 最初的字,總是從實物或實象純客觀的一定之象,如方位、數目之類造起,漸漸到人類的動作人類和外界發生關係,兼主客兩體而成。漸漸到人類的心理,漸漸到純抽象的名詞,文字發展的次第大概如此。動作心理等已經有大部分來不及造,用舊字假借。還有所謂「語詞」的一部分發語詞、接續詞、感歎詞、停頓詞、疑問詞等等,最初純用口語或手勢表現,根本就沒有這類字。書本上這類字都是假借同音之字來充數的。然而音是古今時時變化,地方又各各不同,既沒有一定之字,便隨人亂用。例如「乎」「無」「麼」「嗎」,本是一個音變化出來,但現在讀,音已經很不同,字形更是渺不相屬。而且用法擺在一句話中間的位置之類也常常因時而異,因地而異,因人而異。古書所以難讀,最主要的就是這部分不獨古書,白話亦然。所以有眼光的小學家發心做這部分工作,替後人減除困難。清儒頭一部書是: 《助字辨略》五卷確山劉淇南泉著。 南泉是素不知名的一位學者,這部書從錢警石《曝書雜記》、劉伯山《通義堂集》先後表章,才漸漸有人知道。書成于康熙初年,而和王伯申暗合的極多,伯山都把他們比較列出。伯申斷不是剽竊的人,當然是沒有見過這部書。清初許多怪學者,南泉也算其一了。至於這門學問的中堅,自然要推: 《經傳釋詞》十卷高郵王引之伯申著。 伯申以為:「自漢以來,說經者宗尚雅訓。凡實義所在,既明著之矣,而語詞之例,則略而不究,或即以實義釋之,遂使其文扞格而意亦不明。」自序語,下同。他拿許多古書比較研究,發見出許多字是「其為古之語詞較然甚著,揆之本文而協,驗之他卷而通,雖舊說所無,可以心知其意者」。他於是「引而伸之以盡其義類,自九經三傳及周、秦西漢之書,凡助語之文,遍為搜討,分字編次」,成了這十卷書。我們讀起來,沒有一條不是渙然冰釋,怡然理順,而且可以學得許多歸納研究方法,真是益人神智的名著了。後此從伯申脫化出來而範圍更擴大者,則有: 《古書疑義舉例》七卷德清俞樾蔭甫著。 蔭甫發見出許多古人說話行文用字之例卷一至卷四,又發見出許多後人因誤讀古書而妄改或傳抄訛舛以致失真之例卷五至卷七。上半部我們可以叫他作「古代文法書」,下半部可以叫他作「校勘秘訣」。王、俞二書,不過各兩小冊,我想凡有志讀秦漢以前書的人,總應該一瀏覽的。最後則有: 《文通》十卷丹徒馬建忠眉叔著。 眉叔是深通歐文的人,這部書是把王、俞之學融會貫通之後,仿歐人的文法書把語詞詳密分類組織而成的。著書的時候是光緒二十一、二年,他住在上海的昌壽裡,和我比鄰而居。每成一條,我便先睹為快,有時還承他虛心商榷。他那種研究精神,到今日想起來,還給我很有力的鞭策。至於他創作的天才和這部書的價值,現在知道的人甚多,不用我讚美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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