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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清代學者整理舊學之總成績(一)(3)


  (丁)三《禮》:三《禮》依普通的次序,是一《周禮》,二《儀禮》,三《禮記》,有時加上《大戴禮》,亦叫作「四禮」。這幾部書的時代真偽,都很有問題,留著在辨偽書條下再討論,今且不說。三《禮》都是鄭康成作的注。在康成畢生著述中,也可說是以這三部注為最。所以「三禮學」和「鄭學」,幾成為不可分的名詞。雖然,自古說「議禮之家紛如聚訟」。自孔門諸子,已經有許多交鋒爭辯,秦漢以後更不必說了,一部《白虎通義》便是漢儒聚訟的小影,一部《五經異義》,是鄭康成和許慎對壘,一部《聖證論》,是王肅和鄭康成對壘。這種筆戰,我們一看下去便頭痛。六朝、隋、唐的爭也不少。昔戰國諸子詆斥儒家,大都以「窮年不能究其禮」為口實,何況在千餘年異論更多之後?所以宋學興起,把這些繁言縟語擺脫不談,實是當然的反動。中間雖經朱子晚年刻意提倡,但他自己既沒有成書,門生所做又不對,提倡只成一句空話。宋、元、明三朝,可以說是三《禮》學完全衰熄的時代了。

  這門學問是否有研究的價值,俟下文再說。現在且說清朝「禮學」復興的淵源。自黃梨洲、顧亭林懲晚明空疏之弊,提倡讀古書,讀古書自然觸處都感覺禮制之難懂了。他們兩位雖沒有關於禮學的專門著作,但亭林見張稷若治禮便讚歎不置,他的外甥徐健庵便著有《讀禮通考》。梨洲大弟子萬充宗、季野兄弟經學的著述,關於訓詁方面的甚少,而關於禮制方面的最多,禮學蓋萌芽於此時了。其後惠、戴兩家,中分乾嘉學派。惠氏父子著《禘說》《明堂大道錄》等書,對於某項的禮制,專門考索。戴學出江慎修,慎修著《禮書綱目》,對於禮制為通貫的研究。而東原所欲著之《七經小記》中,禮學篇雖未成,而散篇見於文集者不少。其並時皖儒如程易疇、金檠齋、淩次仲輩,皆篤嗜名物數制之學。而績溪、涇縣兩胡竹村、景莊以疏禮名其家,皆江、戴之遺風也。自茲以往,流風廣播,作者間出,而最後則孫仲容、黃儆季稱最善雲。

  今先分經舉其最有名之著述,而關於貫通的研究次於後。

  (1)《周禮》:清儒禮學雖甚昌,然專治《周禮》的人很少。兩經解所收,如江永《周禮疑義舉要》,沈彤《周官祿田考》,段玉裁《周禮漢讀書》,莊存與《周官記》《周官說》,徐養原《周官故書考》,王聘珍《周禮學》,不過寥寥數部,又皆屬￿局部的研究,未有貫穴全書者。唯一的《周禮》專家就是孫仲容詒讓。他費二十年工夫成《周禮正義》八十六卷,這部書可算清代經學家最後的一部書,也是最好的一部書。其價值留待下文論新疏條下另行批評。

  《考工記》本另為一部書,後人附入《周禮》。清儒對於這部書很有幾種精深的著作。最著者為戴東原之《考工記圖注》阮芸台之《考工記車製圖考》,乃其少作,亦精核。次則王宗涑之《考工記考辨》。

  (2)《儀禮》:清儒最初治《儀禮》者為張稷若爾岐,著《儀禮鄭注句讀》,顧亭林所稱「獨精三禮、卓然經師」也。乾嘉間則有淩次仲廷堪的《禮經釋例》十三卷,將全部《儀禮》拆散了重新比較整理貫通一番,發現出若干原則。凡通例四十,飲食之例五十有六,賓客之例十有八,射例二十,變例(即喪例)二十有一,祭例三十,器服之例四十,雜例二十有一。其方法最為科學的,實經學界一大創作也。次則有張皋文惠言的《儀禮圖》,先為宮室衣服之圖;宮室七,衣服十二。次則十七篇,每篇各為之圖;士冠十,士昏十二,士相見一,鄉飲酒九,鄉射十三,燕十七,大射十二,聘三十,公食大夫十二,覲八,喪服三十九,既夕十一,士虞六,特牲饋食十七,少牢饋食八,有司徹十八。其不能為圖者則代以表凡六篇,每圖每表皆綴以極簡單之說明。用圖表方法說經,亦可謂一大創作。宋人有《三禮圖》等書,僅圖器物,且多臆揣,不能援以為比。道、鹹間,則有邵位西懿辰《禮經通論》,專明此經傳授源流,斥古文逸禮之偽。有這三部書振裘挈領,把極難讀的《儀禮》變成人人可讀,真算得勞苦功高了。其集大成者則有道光間胡竹村培翬之《儀禮正義》,為極佳新疏之一,當於新疏條下別論之。與竹村同時合作者有胡墨莊胡承洪之《儀禮今古文疏義》,但主於辨正文字,非為全書作新疏也,勿混視。

  (3)《禮記》:清儒於《禮記》,局部解釋之小書單篇不少,但全部箋注,尚未有人從事。其可述者,僅杭大宗世駿之《續禮記集說》。其書仿衛湜例,為錄前人說,自己不下一字。所錄自宋元人迄于清初,別擇頗精審,遺佚之說多賴以存。例如姚立方的《禮記通論》,我們恐怕沒有法子再得見,幸而要點都採擷在這書裡頭,才能知道立方的奇論和特識,這便是杭書的功德。次則郭筠仙嵩燾的《禮記質疑》,對於鄭注所匡正不少。將來有著《禮記》新疏的人,這兩部書總算最好的資料了。朱彬的《禮記訓纂》未見,不敢批評。

  《禮記》單篇別行之解釋,有皮鹿門錫瑞之《王制箋》,康長素有為之《禮運注》,劉古愚光蕡之《學記臆解》,各有所新發明。

  (4)《大戴禮》:《大戴禮》舊唯北周盧辯一注,疏略殊甚,且文字訛脫亦不少。乾嘉間戴東原、盧抱經從事校勘,其書始稍稍可讀。阮芸台欲重注之,未成,而孔巽軒廣森著《大戴禮記補注》,汪少山照著《大戴禮記補注》,二君蓋不相謀,而其書各有短長,汪似尤勝也。孔書刻於乾隆五十九年,有自序及阮元序。汪書年代無考,然有王昶序自稱同學弟,則汪年輩或稍先于孔也。

  《大戴禮》單篇別行之解釋,則有黃相圃模之《夏小正分箋》《夏小正異義》。

  書中《曾子立事》等十篇,清儒以為即《漢書·藝文志》「曾子十八篇」中之遺文,阮芸台元把他抽出單行,為《曾子注釋》四卷。

  (5)禮總:禮學家往往不專一經,因這門學問的性質本貫通群經也。通貫群經的禮學著作,有幾部書應該論列者。最初的一部徐健庵乾學的《讀禮通考》,百二十卷,這部書是健庵居喪時編的,為言喪禮最詳備之書,雖題健庵著,其實全出萬季野,所以甚好。健庵為亭林之甥也,有相當的學問,禮學尤其所好。觀《憺園集》論禮制諸篇可知。中間的一部是秦味經蕙田的《五禮通考》二百六十二卷。這書為續補《讀禮通考》而作,我很疑心有一大部分也出萬季野手,但未得確證,不敢斷言看第八講論萬季野著述。曾滌生大佩服此書,說他「體大物博,歷代典章具在;三禮之外,得此而四」。俞蔭甫則說他「按而不斷,無所折衷,可謂禮學之淵藪,而未足為治禮者之藝極」俱見《禮書通故》俞序。此書之短長,這兩段話盡之了。此書成於眾手,非味經自著。分纂的人確實可考者有戴東原、王蘭泉,也許錢竹汀、王西莊都在裡頭,其餘二三等學者當更不少。所以全書各篇價值不同,有很好的,有較次的,不如《讀禮通考》之畫一謹嚴。依我看,這書是一部很好的類書,價值在《文獻通考》上。專指禮制一部分言,《文獻通考》範圍比它更廣,所無的門類,自無從比較。或者也可以說是中國禮制史的長編。「按而不斷,無所折衷」,固然是它的毛病,但我總覺得「折衷」這句話是空的,自己以為折衷,別人看來不過多一重聚訟的公案。漢代的石渠奏議、白虎觀討論,何嘗不是想折衷?況且在場的人都是第一流學者了,你看算不算空論?所以按而不斷,或者也是此書的最好處理。最後的一部是黃儆季以周的《禮書通故》一百卷。儆季為薇香式三之子,傳其家學,博而能精;又成書最晚草創于咸豐庚申,告成於光緒戊寅,先輩所搜輯所考證,供給它以較豐富的資料。所以這部書可謂為集清代禮學之大成。他對於每項禮制都博征古說而下以判斷,正和《五禮通考》的性質相反,他的判斷總算極矜慎極通明,但能否件件都算為定論,我卻不敢說了。

  以上三種,是卷帙最浩博、材料最豐富的。此外,禮學重要著作,在初期則有惠天牧士奇的《禮說》,江慎修永的《禮書綱目》,算是這門學問中篳路藍縷的書。《禮書綱目》的體例,為後來秦、黃兩家所本,雖後起者勝,而前人之功萬不容沒。在中葉則任幼植大椿、程易疇瑤田、金輔之榜、淩次仲廷堪都有精到的著作,檠齋的《禮箋》,易疇的《通藝錄》最好,他們純粹是戴東原一派的學風,專做窄而深的研究,所選的題目或者是很小的,但在這個題目的範圍內,務把資料搜齊。類書式的案而不斷,他們是不肯的,但判斷總下得極審慎。所以他們所著雖多屬小篇,但大率都極精銳。《東原集》中考證禮制之文有十幾篇,正是如此。又焦裡堂之《群經宮室圖》,雖標題「群經」,而所重在三禮,考證宮室最通贍之書也。此外則孔巽軒的《禮學卮言》,武虛穀億的《三禮義證》,金城齋鶚《求古錄禮說》,淩曉樓曙的《禮說》,陳樸園的《禮說》,性質大略相同,都各有獨到處。又如淩曉樓之《公羊禮疏》,侯君模之《谷梁禮證》等,雖擇他經,然專明彼中禮制一部分,亦禮學之流別也。其餘各家文集筆記論禮精核之專篇極多,不能具錄。

  試總評清代禮學之成績,就專經解釋的著作論,《儀禮》算是最大的成功。淩、張、胡、邵四部大著,各走各的路,各做到登峰造極,合起來又能互相為用,這部經總算被他們把所有的工作都做盡了。《周禮》一向很寂寞,最後有孫仲容一部名著,忽然光芒萬丈。剩下的就是《禮記》,我們很不滿意。《大戴禮》本來是殘缺的書,有好幾位學者替他捧場,也還罷了。

  就通貫研究的著作論,有徐、秦、黃三部大著,分量總算很重;其餘碎金式的零冊數篇,好的也不少。用從前經學家的眼光看,成績不能不算十分優良了。但這門學問到底能否成立,我們不能不根本懷疑。頭一件,所根據的幾部經,先自有無數問題。《周禮》之難信不必說了,《儀禮》成立的時代,也未有定論,《禮記》則各篇之真偽及時代,亦糾紛難理。萬一所憑藉的資料或全部或一部分是假的,那麼,所研究的豈非全部或一部分落空?第二件,就讓一步說都是真的,然而幾部書成立年代有很大的距離,總不能不承認。如說《周禮》《儀禮》是周公作,《禮記》是七十子後學者所記,首尾便一千多年了。然而裡頭所記各項禮制,往往東一鱗西一爪,非互勘不能說明。互勘起來,更矛盾百出。例如五等封建的裡數,井田的畝數,《孟子》和《周禮》和《王制》何等矛盾。五帝的祀典,《月令》和《帝系姓》何等矛盾。國學、鄉學的制度及所在地,《禮記》各篇中相互何等矛盾。

  此類悉舉,不下數十事。學者對於哪部經都不敢得罪,只好四方八面彌縫會通。根本不能全通的東西,越會通越弄到一塌糊塗。議禮所以紛如聚訟,就是如此。從古已然,墨守漢學的清儒為尤甚。解釋專經時稍為好些,《儀禮》問題比較少,所以《儀禮》獨多好書。所以他們的成績雖然很好,我恐怕這些成績多半是空的。

  禮學的價值到底怎麼樣呢?幾千年很瑣碎很繁重的名物宮室、衣服、飲食之類,制度井田、封建、學校、軍制、賦役之類,禮節冠昏喪祭之類,勞精敝神去研究它,實在太不值了。雖然,我們試換個方向,不把它當作經學,而把它當作史學,那麼,都是中國法制史、風俗史、××史、××史的第一期重要資料了。所以這門學問不必人人都學,自無待言。說它沒有學問的價值,卻大大不對。清儒的工作,最少也算替後人把所需要的資料搜集在一處,而且對於各種資料相互的關係,和別擇資料的方法,有許多意見足供後人參考,這便是他們不可沒的功勞。我們若用新史家的眼光去整理它,可利用的地方多著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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