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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清代學者整理舊學之總成績(一)(2)


  (乙)《尚書》:《尚書》是一部最囉唕——問題最多的書。相傳本有三千餘篇,孔子刪成百篇,已算得駭人聽聞的神話了。所謂百篇者,在漢初已有人見過,只傳得二十八篇,卻是有百篇的序文見於《史記》。不久又有什麼河內女子得著一篇《泰誓》,變成二十九篇。那篇《泰誓》是真是假,當時已成問題,然而不管真假,它只是曇花一現,忽然又隱身不見了。二十八篇或二十九篇,正立於學官,人人誦習了二百年。到西漢末,忽然有所謂《古文尚書》者出,說是孔安國家藏,獻入中秘,比原來的《今文尚書》多出十六篇來。因此惹起今古文之爭,學界生出絕大波瀾。西漢末的《古文尚書》是否靠得住,已成千古疑案。到東漢末,這新出的十六篇又隱身不見了。經一百多年,到東晉之初,忽然又說《古文尚書》復活轉來,卻是由十六篇變成二十五篇,還帶著一部孔安國的注!離奇怪誕,莫此為甚了。今文的二十八篇,到最近還有人對於它發生真假問題,這是後起之義,姑且不說。至所謂《古文尚書》者,偽中出偽,至再至三,說起來便令人頭眩!內中夾著一個《書序》真假問題,越發麻煩極了。自唐人撰諸經《正義》,採用東晉晚出的《古文尚書》及《孔安國傳》,自是這部書著為功令、立於學官者一千多年。直到清初,然後這種囉唕問題才解決十之八九了。

  清初學者對於《尚書》第一件功勞,在把東晉《偽古文尚書》和《偽孔安國傳》宣告死刑。這件案最初的告發人,是宋朝的朱子,其後元吳澄、明梅等繼續控訴。到清初,黃梨洲當原告律師,做了一部《授書隨筆》給閻百詩,百詩便自己充當裁判官,著成《古文尚書疏證》八卷,宣告那部書的死刑。還有一位姚立方際恒可以算做原告律師,他做一部《尚書通論》,關於這問題搜出許多證據,其書似已失傳,但一部分已被閻氏采入《疏證》了。同時被告律師毛西河不服判決,做了一部《古文尚書冤詞》提起上訴。再審的裁判官便是惠定宇,著了一部《古文尚書考》,把被告的罪名越發弄確實了。還有兩位原告律師:一是程綿莊廷祚做一部《晚書訂疑》;一是段茂堂做一部《古文尚書撰異》,把毛律師強辯的話駁得落花流水,於是這件案總算定讞了。到光緒末年有一位洪右臣良品想再替被告上訴,卻是「時效」已過,沒有人受理了。這件案的決定,算是清儒在學術史上極有價值的事業。

  假的部分剔出了,真的部分如何整理呢?《今文尚書》二十八篇,本屬春秋以前的語體文,佶屈聱牙,最稱難讀。自《偽孔傳》通行之後,漢儒傳注一概亡佚,更沒有一部完書可為憑藉。怎麼辦呢?乾隆中葉的學者,費了不少的勞力,著成三部書:一是江艮庭聲的《尚書集注音疏》十二卷;一是王西莊鳴盛的《尚書後案》三十卷;一是孫淵如星衍的《尚書今古文注疏》三十卷。他們三位是各不相謀的同時分途去著自己的書,他們所用的方法也大致相同,都是拿《史記》《尚書大傳》當底本,再把唐以前各種子書及箋注類的書,以至《太平御覽》以前之各種類書,凡有徵引漢儒解釋《尚書》之文慢慢搜集起來,分綴每篇每句之下,成為一部漢儒的新注。三部書裡頭江艮庭的比較最壞。艮庭是惠定宇嫡派,一味的好古,沒有什麼別擇剪裁。王西莊搜羅極博,但於今古文學說分不清楚,好為調和,轉成矛盾,是其短處。孫淵如算是三家之冠了。他的體例,是「自為注而自疏之」。注文簡括明顯,疏文才加詳,疏出注文來歷,加以引申,就組織上論,已經壁壘森嚴。他又注意今古文學說之不同,雖他的別擇比不上後來陳樸園的精審,但已知兩派不可強同,各還其是,不勉強牽合,留待讀者判斷從違。這是淵如極精慎的地方,所以優於兩家。

  江、孫、王三家都是絕對的墨守漢學,非漢儒之說一字不錄。他們著書的義例如此,本也甚好,但漢儒所說一定就對嗎?怕未必然。《偽孔傳》雖偽,但都是採錄魏晉人舊說而成,安見所解沒有過于漢人處?宋儒經說,獨到之處甚多,時亦可以補漢人之闕失。乾嘉間學者對於他們一概排斥,也未免墮門戶之見。光緒末年簡竹居朝亮補救這種缺點,著一部《尚書集注述疏》,也仿淵如例,自注自疏,唯漢宋兼采,旁及《偽孔》。這書成于江、孫、王之後,自然收功較易。他的內容也稍嫌過繁,但採擇漢宋各家說很有別裁,不失為一良著。

  漢代今古文之爭,本由《尚書》而起。東晉偽古文不必論矣,即所謂西漢真古文者來歷已很不分明。嘉道以降,今文學興,魏默深著《書古微》,提出《古文尚書》根本曾否存在之問題,是為閻百詩以後第二重公案,至今未決互見辨偽書條。

  西漢晚出古文,真偽且勿論,其學說傳于東漢而為馬融、鄭玄所宗述,則甚明也。其與西漢今文博士說牴牾殊多,又甚明也。江、孫、王之書,以輯采馬、鄭注為中堅,只能代表古文說,不能代表今文說鄭君雖雲兼通今古,擇善而從,但仍祖古文為多。道咸間,陳朴園喬樅著《今文尚書說經考》三十三卷,《歐陽夏侯遺說考》一卷,很費些勞力才搜集得來,我們從此可以知《尚書》最古的解釋了。

  《尚書》裡頭的單篇,最複雜的是《禹貢》。胡朏明著《禹貢錐指》十卷,是為清代研究古地理之首,雖其書許多疏舛經後人補正,最著者成芙卿蓉鏡《禹貢班義述》,丁儉卿晏《禹貢錐指刊誤》等,其餘單篇及筆記中,此類著作甚多。然創始之勞,應該紀念的。

  《尚書大傳》為漢初首傳《尚書》之伏生所著,而鄭康成為之注。這書在《尚書》學裡頭位置之重要自不待言,但原書在宋時已殘缺不完,明時全部亡佚了。清儒先後搜輯的數家,最後陳左海壽祺的《尚書大傳輯校》最稱完善,而皮鹿門錫瑞繼著《尚書大傳疏證》,更補其闕失而續有發明,也算《尚書》學中一附帶的成功了互見輯佚書條。

  《書序》問題,亦至今未決。別於辨偽書條敘其經過,此不述。

  總括起來,清儒之于「尚書學」,成績總算不壞。頭一件功勞,是把東晉偽古文打倒了,撥開無限雲霧。剩下真的二十八篇,也經許多人費很大的勞力,解釋明白了十之六七。我稍為不滿意的,是他們有時拘守漢儒說太過;例如「粵若稽古」,鄭注訓「稽古」為「同天」,甚可笑,但以出於鄭而強從之。關於校勘文字,時或缺乏判斷的勇氣;例如「在治忽」之或作「七始詠」,或作「來始滑」;「心腹腎腸」之或作「優賢揚」。諸家往往好為穿鑿曲護,致晦真意。關於研究制度,好引異代之書強為比附。例如釋「六宗」,附會《月令》之明堂,或《周官》大宗伯之日月、星辰、司中、司命、風師、雨師等。這類都是多數清儒公共的毛病。後有治此經者,專從訓詁上平實解釋,不要穿鑿,不要貪多,制度有疑則闕之。能泐成一部簡明的注,或者這部書有人人能讀的一天了。

  (丙)《詩經》:《詩經》和《尚書》相反,算是問題最少的書。三百篇本文,幾乎絕無疑議之餘地。其最為聚訟之鵠者,唯一《毛詩序》。《詩序》問題,別詳辨偽書條下,現在暫且少講。但略講清朝以前詩學變遷形勢。西漢十四博士,《詩經》唯魯、齊、韓三家。毛氏則哀平間晚出古文,來歷頗不分明。自鄭康成依毛作箋,此後鄭學孤行,而三家俱廢。六朝經學,南北分派,唯《詩》則同宗毛、鄭無異辭。唐初正義因之,鄭學益成統一之局。唯自唐中葉以後,異論寖生,其發難大率由《詩序》,馴至「程大昌之妄改舊文,王柏之橫刪聖籍」《四庫提要》語,猖披極矣。朱晦翁亦因不滿於《詩序》而自作《集傳》。元、明以還,朱傳立於學官,而毛、鄭亦幾廢。清儒則乘此反動,以光復毛、鄭之學為職志也。

  清儒在《詩》學上最大的功勞,在解釋訓詁名物。康熙間,有陳長髮啟源的《毛詩稽古編》,有朱長孺鶴齡的《毛詩通義》,當時稱為名著。由今觀之,乾隆間經學全盛,而專治詩者無人,戴東原輩雖草創體例,而沒有完書。到嘉道間,才先後出現三部名著:一、胡墨莊承珙的《毛詩後箋》;二、馬元伯瑞辰的《毛詩傳通釋》;三、陳碩甫奐的《詩毛氏傳疏》。胡、馬皆毛、鄭並釋,陳則專于毛;胡、馬皆有新解方標專條,無者闕焉,陳氏則純為義疏體,逐字逐句訓釋。三書比較,胡、馬貴宏博而陳尚謹嚴,論者多以陳稱最。陳所以專毛廢鄭者,以鄭固箋毛,而時複破毛,嚴格繩之,亦可謂為「不守師法」;又鄭本最長於禮,恒喜引禮解《詩》,轉生。孔沖遠並疏毛、鄭,疏家例不破注,故遇有毛、鄭衝突之處,便成了「兩姑之間難為婦」,勉強牽合打完場,那疏便不成片段了。碩甫專宗其一,也可以說他取巧。但毛傳之於訓詁名物,本極矜慎精審,可為萬世注家法程。碩甫以極謹嚴的態度演繹他,而又常能廣采旁征以證成其義,極潔淨而極通貫,真可稱疏家模範了。

  名物訓詁之外,最引人注意的便是作詩的本事和本意。講到這一點,自然牽連到《詩序》的問題了。清學正統派,打著「尊漢」,「好古」的旗號,所以多數著名學者,大率群守毛序。然而舉叛旗的人也不少,最凶的便是姚立方,著有《詩經通論》,次則崔東壁述著有《讀風偶識》,次則方鴻濛玉潤著有《詩經原始》,這三部書並不為清代學者所重,近來才漸漸有人鼓吹起來。據我們看,《詩序》問題早晚總須出於革命的解決。這三部書的價值,只怕會一天比一天漲高吧?《詩經通論》我未得見,僅從《詩經原始》上看見片段的徵引,可謂精悍無倫。《讀風偶識》謹嚴肅穆,純是東壁一派學風。《詩經原始》稍帶帖括氣,訓詁名物方面殊多疏舛,但論詩旨卻有獨到處。

  今文學復活,古文的《毛氏詩》,當然也在排斥之列。最初做這項工作者,則為魏默深之《詩古微》。《詩古微》不特反對《毛序》,而且根本反對《毛傳》,說全是偽作。我以為序和傳要分別論。序呢,無疑是東漢人妄作,傳呢,我並不敢說一定出自「子夏所傳」《漢書·儒林傳》述毛氏語,也許是西漢末年人造出來,但他對於訓詁名物解釋得的確好,雖以我向來崇尚今文的人也不敢鄙薄他。老實說,我是厭惡《毛序》而喜歡《毛傳》的,因為年代隔遠的人作序,瞎說某篇某篇詩的本事本意萬不會對的,這種作品當然可憎。至於訓釋文句,何必問他子夏不子夏,毛公不毛公?我們現在悉心研索還可以做一部好極的來哩!所以我對於攻擊《毛傳》,認為不必,但默深這部書,偏激的地方不少,但亦有許多嶄新的見解,可以供將來「新詩學」之參考。

  齊、魯、韓三家學說,漢以後便亡了。宋王應麟有《三家詩考》一卷,是為搜輯之始。到清嘉道以後,繼起漸多。馮柳東登府有《三家詩異文疏證》九卷,有《三家詩異義遺說》二十卷,陳左海有《三家詩遺說考》十五卷,其子樸園有《四家詩異文考》五卷、《齊詩翼氏學疏證》二卷,嚴鐵橋可均有《輯韓詩》二十一卷,這都是興滅繼絕,不無微勞的了。

  總括起來,清儒的《詩》學,訓詁名物方面,我認為成績很優良;詩旨方面,卻不能滿意,因為受《毛序》束縛太過了。但研究詩旨,卻不能有何種特別的進步的方法,大約索性不去研究倒好。戴東原說:「就全詩考其字義名物于各章之下,不必以作詩之意衍其說。蓋字義名物,前人或失之者,可以詳核而知,古籍具在,有明證也。作詩之意,前人既失其傳者,難以臆見定也。」《詩補傳自序》我想,往後研究《詩經》的人,只好以東原這話自甘。那麼,清儒所做工作,已經給我們不少的便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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