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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清代學者整理舊學之總成績(一)(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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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學 小學及音韻學 以乾嘉學派為中堅之清代學者,一反明人空疏之習,專從書本上鑽研考索,想達到他們所謂「實事求是」的目的。依我們今日看來,他們的工作,最少有一半算是白費,因為他們若把精力用到別個方向去,成就斷不止此。但這是為時代性所限,我們也不能太過責備。至於他們的研究精神和方法,確有一部分可以做我們模範的,我們萬不可以看輕他。他們所做過的工作,也確有一部分把我們所應該的已經做去,或者替我們開出許多門路來,我們不能不感謝。今將他們所表現的總成績,略分門類擇要敘述,且評論其價值。我個人對於繼續整理的意見,也順帶發表一二。 一 經學 自顧亭林高標「經學即理學」之徽幟,以與空談性命之陋儒抗,於是二百年來學者家家談經,著作汗牛充棟。阮氏《皇清經解》、王氏《皇清經解續編》所收作者凡百五十七家,為書都三百八十九種,二千七百二十七卷。亦雲盛矣,而未收及續出者尚不在其列。幾部古經,是否值得費那麼大工夫去研究,另為一問題。他們費這些工夫,到底把這幾部古經研究清楚沒有,以下請逐部說明。 (甲)《易經》:《易經》是一部最帶神秘性的書。孔子自稱「假年以學」,相傳還有「韋編三絕」的故事,可見得這書自古已稱難懂了。漢代今文博士有施、孟、梁邱三家,又有費氏的古文,又有京、焦的別派。自王弼注出,盛行江左,唐人據此以作正義,自是漢《易》諸家俱廢。今官書之《十三經注疏》,所宗者,弼學也。而五代、北宋間,道士陳摶始以道教中丹鼎之術附會《易》文,展轉傳至邵康節、周濂溪,於是有《先天》《太極》諸圖,《易》益棼亂不可理。程伊川作《易傳》,少談天道,多言人事,稍稱絜淨。朱晦庵又綜合周、邵、程之說作《易本義》,為明清兩朝功令所宗,蓋自王、韓康伯以後,《易》學與老莊之道家言混合;自周、邵以後,《易》學與後世矯誣之道教混合。清以前《易》學之重要流別變遷,大略如此。 清代《易》學第一期工作,專在革周、邵派的命,黃梨洲的《易學象數論》首放一矢。其弟黃晦木宗炎著《圖書辨惑》,把濂溪《太極圖說》的娘家——即陳摶自稱從累代道士傳來的《無極圖》——找出來了。同時,毛西河有《河圖洛書原舛》,大致與二黃之說相發明。其後胡朏明著《易圖明辨》,引證詳博,把所有一切怪誕的圖——什麼無極太極,什麼先天後天,什麼太陽少陽太陰少陰,什麼六十四卦的圓圈方位,一概打掃得乾乾淨淨,一千年蒙罩住《易經》的雲霧算是開光了,這不能不說是清初學者的功勞。 他們對於周邵派的破壞算是成功了。建設的工作怎麼樣進行呢?論理,他們專重注疏,自應歸到王韓一派,但王注援老莊以談名理,非他們所喜。而且「輔嗣《易》行無漢學」,前人已經說過,尤為漢學先生們所痛恨。所以他們要另辟一條新路來。 清儒說《易》之書收入《皇清經解》者,最先的為毛西河之《仲氏易》。但這部書專憑個人臆見,學無淵源,後來學者並不重視他,所以影響也甚小。可以代表清儒《易》學者不過三家,曰惠定宇,曰張皋文,曰焦裡堂。 惠定宇所著書,曰《周易述》二十一卷,《易漢學》七卷,《易例》二卷。其《九經古義》中關於《易》者亦不少。定宇的見解是,愈古愈好,凡漢人的話都對,凡漢以後人的話都不對。然則漢人的《易》說一部無存,怎麼辦呢?幸而有唐李鼎祚的《周易集解》,內中徵引許多漢儒各家遺說。定宇把他們都搜集起來,爬梳整理一番,用的勞力真不小。我們讀這幾部書,才知道漢人《易》學的內容如何。這便是惠氏在學界一大成績,然成績亦止於此而已。若說他已經把這部《易經》弄通了,我們絕對不敢附和。為什麼呢?因為漢儒說《易》是否合于《易》旨,我們先已根本懷疑。漢儒講的什麼「互體」,什麼「卦變」,什麼「半象」「兩象」,什麼「納甲」「納音」「爻辰」,什麼「卦氣六日七分」,依我們看來,都是當時燕齊方士矯誣之說,和陳、邵《太極》《先天》等圖沒有什麼分別。王輔嗣把他們廓清辭辟,一點都不冤枉。定宇輩因為出自漢人,便認作寶貝,不過盲從罷了。而且定宇還有一個大毛病,是不知家法。同為漢儒,而傳受淵源不同,彼此矛盾的地方便不少。定宇統而名之曰「漢學」,好像漢人只有此學,又好像漢人個個都是此學,這便大錯了。定宇說的不過東漢末年鄭康成、荀慈明、虞仲翔等幾個人之學,頂多可以代表一兩派,而且各人所代表的派也不能相通。惠氏凡漢皆好的主張,只怕漢儒裡頭先自打起架來,他已無法和解了。 張皋文所著書,主要的是《周易虞氏義》九卷,還有《虞氏易禮》《易言》《易事》《易候》,及《荀氏九家義》《易義別錄》等。皋文憑藉定宇的基業,繼長增高,自然成績要好些。他的長處在家法明瞭,把虞仲翔一家學問,發揮盡致,別家作為附庸,分別搜擇,不相雜廁。我們讀這幾部書,可以知道漢《易》中最主要的部分——《虞氏易》有怎樣的內容,這是皋文的功勞。若問皋文的《易》學是否真《易》學,便要先問仲翔的《易》學是否真《易》學。可惜這句話我是回答不出來的。 焦裡堂所著書,有《易章句》十二卷,《易通釋》二十卷,《易圖略》八卷。統名《雕菰樓易學三書》。阮芸台說他:「石破天驚,處處從實測而得,聖人複起,不易斯言。」王伯申說他:「鑿破混沌,掃除雲霧,可謂精銳之兵。」阮、王都是一代大儒,不輕許可,對於這幾部書佩服到如此,他的價值可推見了。裡堂之學,不能叫作漢學,因為他並不依附漢人。不唯不依附,而且對於漢人所糾纏不休的什麼「飛伏」「卦氣」「爻辰」「納甲」之類一一辨斥,和黃、胡諸人辨斥陳、邵《易》圖同一摧陷廓清之功。裡堂精於算理,又精於聲音訓詁,他靠這種學問做幫助,而從本經中貫穴鉤稽,生出妙解。王伯申說:「要其法,則比例二字盡之。所謂比例者,固不在他書而在本書也。」裡堂這幾部書,是否算得《易經》真解,雖不敢說,但他確能脫出二千年傳注重圍,表現他極大的創作力。他的創作卻又非憑空臆斷,確是用考證家客觀研究的方法得來,所以可貴。他發明幾個重要原則,曰旁通,曰相錯,曰時行,曰當位、失道,曰比例,都是從《彖》《象》《繫辭》所說中推勘出來。我細繹裡堂所說明,我相信孔子治《易》確曾用這種方法。我對於裡堂有些不滿的,是嫌他太騖於旁象而忽略本象。「旁通」「相錯」等是各卦各爻相互變化孳衍出來的義理,是第二步義理;本卦本爻各自有其義理,是第一步義理。顯堂專講第二步,把第一步幾乎完全拋棄,未免喧賓奪主了。 此外說《易》之書,雖然還有許多,依我看,沒有什麼價值,一概不論了。專就這三家看來,成績還不算壞。《易經》本是最難懂的一部書,我們能否有方法徹底懂它,很是問題。若問比較上可靠的方法嗎?我想,焦裡堂帶我們走的路像是不錯。我們應用他以本書解本書法,把他所闕略的那部書——即本卦本爻之意義,重新鉤稽一番,發現出幾種原因來駕馭他,或者全部可以徹底真懂也未可知。這便是我對於整理《易經》的希望及其唯一方法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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