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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清初學海波瀾餘錄(5)


  六 劉繼莊

  劉獻廷,字君賢,號繼莊,順天大興人。生順治五年,卒康熙三十四年(1648-1695),年48。「先世本吳人,以官太醫,遂家順天。繼莊年十九,複寓吳中,其後居吳江者三十年。晚學游楚,尋複至吳,垂老始北歸,竟反吳卒焉。」《鮚埼亭集·劉繼莊傳》文他為萬季野所推重,引參明史館事,又嘗與顧景范、黃子鴻、閻百詩、胡東樵同修《大清一統志》。嘗游湖南,交王船山,當時知有船山者,他一人而已。王昆繩說生平只有兩個朋友,第一個是劉繼莊,第二個才是李恕谷《恕穀後集·王子傳》。全謝山說:「予獨疑繼莊出於改步之後,遭遇昆山兄弟徐乾學、元文而卒老死於布衣。又其棲棲吳頭楚尾間,漠不為枌榆之念,將無近於避人亡命者之所為?是不可以無稽也,而竟莫之能稽。」《劉繼莊傳》文,下並同。又說:「蓋其蹤跡非尋常遊士所閱歷,故似有所諱而不令人知。」謝山所提出這個悶葫蘆,我們生幾百年後,史料益缺乏,更無從猜度,總之知道繼莊是一個極奇怪人便了。他的著作或未成或散佚,現存的只有一部《廣陽雜記》。謝山從那部書裡頭摘出他的學術要點如下:

  繼莊之學,主於經世。自象緯律曆,以及邊塞關要財賦軍器之屬,旁而岐黃者流,以及釋道之言,無不留心。深惡雕蟲之技。其生平自謂於聲音之道別有所窺,足窮造化之奧,百世而不惑。嘗作《新韻譜》,其悟自華嚴字母入,而參之以天竺陀羅尼、泰西蠟頂話、小西天梵書暨天方、蒙古、女真等音,又證之以遼人林益長之說,而益自信。同時吳修齡自謂倉頡以後第一人。繼莊則曰是其於天竺以下書皆未得通,而但略見華嚴之旨者也。繼莊之法,先立鼻音二,以鼻音為韻本,有開有合,各轉陰陽上去入之五音,陰陽即上下二平,共十聲,而不曆喉齶舌齒唇之七位,故有橫轉無直送,則等韻重疊之失去矣,次定喉音四,為諸韻之宗,而後知泰西蠟頂話、女真國書、梵音尚有未精者。以四者為正喉音,而從此得半音、轉音、伏音、送音、變喉音。又以二鼻音分配之,一為東北韻宗,一為西南韻宗。八韻立而四海之音可齊。於是以喉音互相合,凡得音十七;喉音與鼻音互相合,凡得音十;又以有餘不盡者三合之,凡得音五。共三十二音,為韻父,而韻曆二十二位,為韻母,橫轉各有五子,而萬有不齊之聲攝於此矣。嘗聞康甲夫家有紅毛文字,惜不得觀之以合泰西臘頂語之異同。又欲譜四方土音以窮宇宙元音之變,乃取《新韻譜》為主,而以四方土音填之,逢人便可印正。蓋繼莊是書,多得之大荒以外者,囊括浩博,學者驟見而或未能通也。

  其論向來方輿之書,大抵詳於人事,而天地之故概未有聞。當於疆域之前別添數則,先以諸方之北極出地為主,定簡平儀之度制,為正切線表,而節氣之後先,日蝕之分杪,五星之陵犯占驗,皆可推矣。諸方七十二候各各不同,如嶺南之梅十月已開,桃李臘月已開,而吳下梅開於驚蟄,桃李開于清明,相去若此之殊。今世所傳七十二候,本諸《月令》,乃七國時中原之氣候。今之中原,已與七國之中原不合,則曆差為之。今于南北諸方細考其氣候,取其核者詳載之為一則,傳之後世,則天地相應之變遷可以求其微矣。燕京、吳下,水皆東南流,故必東南風而後雨。衡、湘水北流,故必北風而後雨。諸方山水之向背分合,皆當按籍而列之,而風土之剛柔暨陰陽燥濕之征,又可次第而求矣。諸方有土音,又有俚音,蓋五行氣運所宣之不同,各譜之為一則,合之土產,則諸方人民性情風俗之微,皆可推而見矣。此固非一人所能為,但發其凡而分觀其成,良亦古今未有之奇也。

  其論水利,謂西北乃二帝三王之舊都,二千餘年未聞仰給于東南。何則?溝洫通而水利修也。自劉、石雲擾,以訖金、元,千有餘年,人皆草草偷生,不暇遠慮,相習成風,不知水利為何事。故西北非無水也,有水而不能用也。不為民利,乃為民害,旱則赤地千里,潦則漂沒民居;無地可瀦,無道可行,人固無如水何,水亦無如人何;虞學士始奮然言之,郭太史始毅然行之,未幾竟廢,三百年無過而向者。有聖人者出,經理天下,必自西北水利始。水利興,而後足食教化可施也。西北水利莫詳于《水經》酈注,雖時移勢易,十猶可得其六七。酈氏略于東南,人以此少之。不知水道之當詳,正在西北,欲取二十一史關於水利農田戰守者,各詳考其所以,附以諸家之說,以為之疏,以為異日施行者之考證。

  又言朱子《綱目》非其親筆,故多迂而不切,而關係甚重者反遺之,當別作紀年一書。

  凡繼莊所撰者,其運量皆非一人一時所能成。故雖言之甚殷而難於畢業。是亦其好大之疵也。

  觀此,則繼莊學術之大概可見了。內中最重要的是他的《新韻譜》,音韻學在明清之交,不期而到處興起。但其中亦分兩派,一派以韻為主,顧亭林、毛西河、柴虎臣等是;一派以音為主,方密之、吳修齡及繼莊等是。以音為主者,目的總在創造新字母,又極注重方言。密之、繼莊同走這一條路。繼莊自負如此,其書必有可觀——最少也足供現在提倡字母的人參考——今失傳,真可惜了。次則他的地理書,所注重者為地文地理、人文地理。在那時候有這種見解,實可佩服,可惜沒有著成。又他想做的《水經注疏》,雖像沒有著手,然而在趙東潛、全謝山、戴東原以前,早已認識這部書的價值,也不能不說是他的特識。要之繼莊是一位極奇怪的人。王昆繩說:「生死無關於天下者,不足為天下士,即為天下士,不能與古人爭雄長,亦不足為千古之士。若處士者,其生,其死,固世運消長所關,而上下千百年中不數見之人也。」又說:「其心廓然大公,以天下為己任,使得志行乎時,建立當不在三代下。」《居業堂集·劉處士獻廷墓表》昆繩義氣不可一世,而推服繼莊到這步田地!繼莊真成了一個「謎的人物」了。

  七 毛西河附:朱竹垞何義門錢牧齋

  毛奇齡,字大可,浙江蕭山人。其徒稱為西河先生。卒康熙五十五年,年94。他本是一位有才華而不修邊幅的文人,少為詩詞,頗得聲譽,然負才佻達,喜臧否人物,人多怨之。嘗殺人,亡命淮上有年,施閏章為營救,倖免。康熙己未,舉鴻博,授檢討。時京師治經學者方盛,他也改行為「經師」,所著經學書凡五十種,合以其他著述共二百三十四卷。《四庫全書》著錄他的書多至四十部《皇清經解》所收亦不少。晚年門弟子頗多,李恕穀也從他問業,儼然「一代儒宗」了。他自己說有許多經學書是早年所著,因亂遺失其稿,晚年重行補訂。這話不知是否靠得住,姑妄聽之。

  西河有天才而好立異,故其書往往有獨到處。有《河圖洛書原舛編》《太極圖說遺議》,辨圖書之偽,在胡東樵《易圖明辨》前,但在黃晦木後。有《仲氏易》,自稱是他哥哥的遺說,是不是且不管他,這部書駁雜的地方也很多,但提倡漢儒——荀爽、虞翻諸人的《易》學,總算由他開創。後來惠定宇之《易漢學》,卻受他的影響。有《春秋毛氏傳》,雖然武斷地方甚多,但對於當時著為功令的胡傳嚴為駁辨,廓清之功也不少。有《竟山樂錄》,自言家藏有明代宗藩所傳《唐樂笛色譜》,因得以推復古樂,這些話是否靠得住且不管他。他的音樂造詣何如,也非我們門外漢所能批評,但研究音樂的人,他總算很早,所以能引動李恕穀從他問業。有《蠻司合志》,記雲南、四川各土司沿革,雖其中錯謬不少,卻是前此所無之書。以上幾部書,我們不能不認他相當的價值。他對於宋儒猛烈攻擊,有《大學知本圖》《中庸說》《論語稽求編》等,但常有輕薄嫚罵語,不是學者態度。還有一部《四書改錯》,罵朱子罵得最厲害,後來聽見清聖祖要把朱子升祀大成殿,趕緊把板毀了。他因為要立異和人爭勝,所以雖然敢於攻《儀禮》,攻《周禮》,卻因閻百詩說《古文尚書》是假的,他偏翻過來說是真的,做了一部《古文尚書冤詞》,這回投機卻失敗了,沒有一個人幫他。

  這個人品格是無足取的,全謝山作了一篇《毛西河別傳》,臚列他好些劣跡。我也懶得徵引了,但舉篇中論他學術的一段。謝山說西河著述中,「有造為典故以欺人者如謂《大學》《中庸》在唐時已與《論》《孟》並列於小經;有造為師承以示人有本者如所引《釋文》舊本,考之宋槧《釋文》,亦並無有,蓋捏造也;有前人之誤已經辨正而尚襲其誤而不知者如邯鄲淳寫魏石經,洪盤洲、胡梅磵已辨之,而反造為陳壽《魏志》原有邯鄲寫經之文;有信口臆說者如謂後唐曾立石經之類;有不考古而妄言者如熹平石經《春秋》並無《左傳》,而以為有《左傳》;有前人之言本有出而妄斥為無稽者如「伯牛有疾」章集注,出於晉欒肇《論語駁》,而謂朱子自造,則並《或問》《語類》亦似未見者。此等甚多;有因一言之誤而誣其終身者如胡文定公曾稱秦檜,而遂謂其父子俱附和議,則籍溪、致堂、五峰之大節,俱遭含沙之射矣;有貿然引證而不知其非者如引周公朝讀書百篇,以為《書》百篇之證;周公即見《罔命》《甫刑》耶;有改古書以就己者如漢《地理志》回浦縣,乃今台州以東,而謂在蕭山之江口,且本非縣名其謬如此」。謝山性太狷急,其抨擊西河或不免過當,要之,西河是「半路出家的經生」,與其謂之學者,毋寧謂之文人也。

  同時「文人的學者」,有兩個人應該附論,這兩人在學術界的衝動力不如西河,品格卻比他高——一是朱竹垞,一是何義門。

  朱彝尊,字竹垞,浙江秀水人,卒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81。他也是康熙己未鴻博的檢討。他的詩和王漁洋齊名,但他在學問界也有很大的貢獻。他著有《日下舊聞》四十二卷,專考京城掌故。有《經義考》三百卷,把自漢至明說經的書大概都網羅齊備,各書序跋目錄都錄入,自己更提要批評。私人所撰目錄學書,沒有比他更詳博了。又有《瀛洲道古錄》若干卷,專記翰林院掌故,《五代史注》若干卷,《禾錄》若干卷,記秀水掌故,《鹺志》若干卷,記鹽政。竹垞之學,自己沒有什麼心得,卻是搜集資料極為淹博,所以在清學界該還他一個位置。

  何焯,字屺瞻,號義門,江蘇長洲人,卒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62。他早年便有文名,因為性情伉直,屢遭時忌,所以終身潦倒。他本是翁叔元門生,叔元承明珠意旨參劾湯斌而奪其位,他到叔元家裡大罵,把門生帖子取回。他喜歡校書,生平所校極多,因為中間曾下獄一次,家人怕惹禍,把他所有著作稿都焚毀了。現存的只有《困學紀聞箋》《義門讀書記》兩種。他所校多半是小節,又並未有用後來校勘家家法。全謝山說他不脫帖括氣,誠然。但清代校勘學,總不能不推他為創始的人。

  更有一位人格極不堪,而在學界頗有名的人,曰錢牧齋。

  錢謙益,字牧齋,晚號蒙叟,江蘇常熟人。他是一位東林老名士,但晚節猖披已甚。清師渡江,首先迎降,任南禮部尚書,其後因做官做得不得意,又冒充遺老,論人格真是一無可取。但他極熟於明代掌故,所著《初學集》《有學集》中,史料不少。他嘗親受業於釋憨山德清,人又聰明。晚年學佛,著《楞嚴蒙鈔》,總算是佛典注釋裡頭一部好書。他因為是東林舊人,所以黃梨洲、歸元恭諸人都敬禮他,在清初學界有相當的勢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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